轅軒隨筆 國小校長之死

 轅軒隨筆20130620

國小校長之死

 

    美國劇作家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寫成了著名的《推銷員之死》（Death of a Salesman），1949年替他贏了座普立茲獎，暴得大名。聲名鵲起後，1956更以與瑪麗蓮夢露結婚，成為舉世所注目之焦點。這本書的確寫得好看，描述主角推銷員威利Willy，在現實生活中自覺為資本主義商業洪流所推吞噬，無奈地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之路。作者藉著反諷、滑稽的人物對白，刻劃社會裡的小人物可憐情境。酷熱炎炎夏日，還真建議就趕緊打開冷氣，好好享受這本書的樂趣，看兩遍三遍也包準還餘韻猶存。

 

    我是一天晚飯後散步突然想起這本書的。主要還是因為媒體大幅報導那天一位北市國小校長，喝酒開車肇事被警察上了手銬，要依新法嚴懲撤職查辦，還可能三十幾年教職退休金都泡湯了。這校長我們嘆息他在這全國雷厲風行抓酒駕時，尚不知避避風頭，還我行我素喝酒開車，實在正如他事後後悔地說他做錯了，「我對不起大家，做了不好的示範。」雖然僥倖沒造成人員傷亡，主管單位要給予適當即時的處分，絕對是必要的。然而我想說的是，處分停職是可以的，降調老師也許還算合情，如果還因輿論「皆曰可殺」就撤他的職，使得他丟了飯碗， 還領不到半毛退休金  幾十年教育工作功勞一時也化為泡影，這就不太合理了。如果他的遭遇如此，簡直就是上述推銷員威利的翻版，變成了「國小校長之死」了。

 

    依照現在一般情形，國小國中的校長其養成程序是很相似的，師範院校培養出來的仍佔較大比例。大部分都先當了十幾二十年老師，考上主任磨個三五年，能考上校長的算是一帆風順的了。我們幾乎可以相信，這些校長是教育界的佼佼者。他們首先在教學崗位上要有一點績效，行政工作也要幾年的磨鍊，再來學歷也不能太差。除此而外，甚至在其他方面還要有些卓然有成的特殊表現。我要說的是，不管國中還是國小校長，他們都是戰戰兢兢從基層幹起，沒有一點能耐是做不到的。何況當了校長之後，學校內要領導規劃考核教學與行政外，尚要籌措財源發展硬體，要和縣級民代、社區里長、學區家長互動，縱向橫向聯繫的繁雜瑣碎，說實在的校務能夠做到平順的，就可以算是及格勝任了。所幸現在國中小規模變小，校長的工作份量相對也減輕不少。然而據我所知，有很大比例的國中小校長，愈來愈覺得幹得不是滋味，無力感讓他們大有「不如歸去」的念頭。這也是近年來有這麼多年輕校長退休的原因。

    這些校長當初哪個不是熱血沸騰、懷抱教育願景，投入教育神聖百年大計行列的？他們先是把他們最青春的歲月，獻給了班級教學第一線工作，擔任了行政工作有志往上爬時，又一頭栽入功業追求不歸路上，好不容易當了校長，未料教育環境已今不如昔，政治的因素、家長的過份參與、教師會的強力介入，在在讓他們心灰意冷。回首來時路，除了免不了幾陣唏噓令人感嘆外，更可悲的是當願景美夢已煙消雲散，在措手不及收拾安頓內心時，驀然驚覺已失去人生最豐滿一大串一大串的美好日子。更諷刺的是，他們正談論、好奇與不解好多好多政商名流，有的用池子洗錢金爐燒錢，有的官司定讞入監前還能「起死回生」，自己卻只因一時失察，一個不留神卻先鋃鐺入了獄。中國官場可沒說「刑不上士大夫」，只止於「大夫」呢！可惜校長連九品芝蔴官還算不上的。而且他們不大不小，當人人喊打、腥風血雨修理「軍公教」時，軍太遙遠公太圓通，都不如教這個「打不還手」的好箭靶。

 

    當社會與輿論狂打「軍公教18趴」時，校長們同個樣和老師們趴在地上任人蹂躪，他們不但早已失去社會地位、挺身走在教師前面至少打個先鋒，現在他們甚至更無法自保。當「爛校長」、「狗官」同一天登在台灣主要報紙媒體頭條新聞時，這早已不只是酒醉肇事的單純事了。骨子裡頭你們這些保守、右派，所謂的封建或當權派（the Establishment）皮可就要繃緊了。「狗官」不是不可以酷刑伺候的，何況據報導他還是有前科，人神共憤也就理所當然；然而「爛校長」的問題是「它」早就被認為已爛了，而且還會繼續爛下去，一路爛在「神奇科幻」的十二年國教的大道上，大家也早已忘記他們是十二年國教的第一線指揮官。

 

    國小校長早已死了，這回死的只不過也是因車禍徒增的一位冤魂罷了。當我的同學只因涉嫌營養午餐校長弊案，尚未查清案情就被停職羈押，狼籍了聲名，當我的另一位同學深夜被議員叫去下跪賠罪，斯文掃了地。這些曾在教育崗位賣命的優秀同學，可憐都是在不幸的時代，當司法政治遠遠凌駕教育的時代，在他們內心深處烙下了無法磨去的殘酷悲痛印記。他們後悔，他們原來像《推銷員之死》裡頭有趣的對白，只是「一片橘子皮」或「一毛錢一堆」（“a piece of fruit”，“a dime a dozen”），穿著一條短褲，腳上一雙藍白拖鞋，手裡拎著菜籃，在傳統市場零亂狹窄的巷頭，瑟縮著乾癟單薄的身軀無力地走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