Gossips, The past
說成「過往雲煙」,像文學大師林語堂鉅著《京華煙雲》, 那敢稍有雷同?況且把這些比喻成「雲煙」也嫌太輕;說「陳年舊事」,又好像近似真實,不怎妥當。想了幾天,就打個迷糊仗把它寫成“Gossips, The past ”,空間最大。但要是拿史上最大解釋空間的一段文字,英文版中國與美國1972年簽的上海公報 “The United States acknowledge that all Chinese on either side of the Taiwan Strait maintain there is but one China and that Taiwan is a part of China. The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does not challenge that position.”,「美國認識到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都堅持一個中國立場,並對這一立場不表異議。」這acknowledge認識,challenge不表異議,意涵包山包海,比宇宙大了不知多少倍。這樣我的“Gossips, The past”要是翻成「說三道四話當時」,比起它來就顯然小巫見大巫了。
一、秦始皇是私生子?
司馬遷《史記》〈秦始皇本紀第六〉:「 秦始皇帝者,秦莊襄王子也,莊襄王為秦質子於趙,見呂不韋姬,悅而取之,生始皇 。」這段文章一眼看去,還真看不出什麼異狀。但要是你又讀《史記》〈五行志〉司馬遷寫道:「一曰,諸畜生非其類 ,子孫必有非其姓者,至於始皇,果呂不韋子。」實在就會對「悅而取之,生始皇」產生好奇,甚至起了疑心。再讀《不韋傳》:「不韋,陽翟大賈也,其姬邯鄲豪家女,善歌舞,有娠而獻於莊襄王。」以此對照《史記》裡〈呂不韋傳二十五〉:「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,知有身, 子楚從不韋飲,見而說之,因起為壽,請之。呂不韋怒,念業以破家為子楚,欲以釣奇,乃遂獻其姬。姬自匿有身,至大期時,生子政。」 就大有「昭然若揭」的感覺:秦始皇果真是呂不韋兒子。後來宋司馬光編著的《資治通鑑》〈周紀五十八〉裡:「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美者與居,知其有娠,異人從不韋飲,見而請之。不韋佯怒,既而獻之,孕期年而生子政。」,大概對司馬遷論點全盤接受。
然而,後代的人一直就沒有接受這樣的說法。
因為,這樣子就太麻煩了!?史書要重寫是多麼鉅大的工程呀!漢家高祖好不容易以布衣拿到天下,為鞏固這王朝都來不及了,管他愛怎麼寫呢!其實這也未必盡然,我們來看看不以為然的想法,實在也不無道理:
首先在劉向編纂的《戰國策》,內容可說包羅萬象,記載著各國野史軼聞,大約已蒐集了春秋戰國大部份各縱橫家之政治主張及治國策略,是太史公著《史記》重要資料來源。研究學者發現其中一篇 〈濮陽人呂不韋賈於邯鄲〉,最涉及秦始皇身世謎團,然而卻毫無發現始皇帝為呂不韋所生之跡證。
再還原歷史,秦昭王次子安國君自己有二十多位兒子,雖寵妃華陽夫人接受呂不韋獻子楚為嫡子,誰也無法預料安國君會承繼了帝位,生子政還能當上了皇帝;說是呂不韋刻意「釣奇」為之,其高瞻遠矚如此,實難為人取信 。其二,子楚雖與不韋關係密切,受不韋贈獻「有身」姬妾,豈有矇騙過關可能? 況且前述各史書均明確記載,子楚是接受趙姬後「大期」、「孕期年」生始皇政,〈大期、期年,皆是一年十二個月之意〉,以科學角度視之,也沒有懷孕十二個月才生育的道理。
就以近代研究中國古代史成名的學者郭沫若,在其《十批判書》〈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批判〉裡,對秦始皇為呂不韋私生子的說法,也是抱持相當懷疑的態度。基本上,如果一般相信秦王政的血統問題從不是問題,問題豈不就是那太史公司馬遷殫精竭慮、耗費一生而成的鉅著《史記》有了問題?其隨意之文學創作? 你說「世家」、「列傳」內容或許龐雜難免有誤,偏偏這算是重要的開頭戲《秦始皇本紀》呢,以他追求完美的個性及所負職責,他會犧牲歷史的真實,或全是他一時疏忽所致,實難叫人信服。再說,宋司馬光也不是隨隨便便的文抄公呀!
二、劉邦果真六親不認?
讀《史記》〈項羽本紀第七〉:「 漢王道逢得孝惠、魯元,乃載行。楚騎追漢王,漢王急,推墮孝惠、魯元車下,滕公常下收載之。如是者三。曰:『雖急不可以驅,奈何棄之?』於是遂得託。求太公、呂后不相遇。審食其從太公、呂后間行,求漢王,反遇楚軍。楚軍遂與歸,報項王,項王常置軍中。」劉邦真是個六親不認的冷血父親?只顧自己性命,兒女都不要了,這實在太違反人性了,很難相信。 同篇記載有次項王威脅殺劉邦父親,他竟答:「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,曰『約為兄弟』,吾翁即若翁,必欲烹而翁,則幸分我一杯羹。」這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呀!哪有人家要殺你父親烹煮而食,你卻要求分你一碗喝喝,天下豈有如此荒誕事?然而這都在司馬遷實實在在寫成的史書裡。
《資治通鑑》是這樣寫的:「 漢王道逢孝惠、魯元公主,載以行。楚騎追之,漢王急,推墮二子車下,滕公為太僕 ,常下收載之。如是者三。曰:『「今雖急,不可以驅,奈何棄之?』故徐行,漢王怒,欲斬之者十餘;滕公卒保護,脫二子。審食其從太公、呂后間行求漢王,不相遇,反遇楚軍。楚軍與歸,項王常置軍中為質。」
這段劉邦的事,我百思不解司馬遷為何硬是記載在《項羽本紀》,卻沒出現在《高祖本紀》呢? 我自己認為,前者司馬遷要凸顯項羽叱吒風雲、武功赫赫的氣勢,打得劉邦妻離子散,兒女失落馬後無能及時救起,父親、老婆還被項羽擄為人質的慘況,唯獨劉邦卻能若無其事,我行我素。對照出其在追求成功或身陷困境時,果真是個六親不認的人格特質。而《高祖本紀》要寫的是秦暴政之所亡,時勢所趨外,還特別強調劉邦雖好酒及色,甚至便溺儒冠,但或許唯其「豁如大度」、 「大行不顧細謹」,乃能成漢家大業。
再說《史記》寫漢朝誅殺韓信,也是令人毛骨悚然。劉邦是在韓信被呂后誅殺後回來 ,「見信死,且喜且憐之」。殊不知於漢朝三傑蕭何張良中居首位的韓信,對漢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。然而劉邦一方面忌其勇略,再則為了永保帝國的維續,還是決定殺了安全,也間接證實蒯通勸韓信退隱,「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功,名高天下,竊為足下危矣。」這警惕一點也沒錯,真所謂「狡兔死,良狗烹,高鳥盡 ,良弓藏」。也印證了韓信自己說的,「 敵國破,謀臣亡。」只可惜韓信慢了那半拍覺悟,錯失保命的時機,不但平白喪失了自己生命,還連累了被誅殺的三族,更在在說明劉邦真的是他X的冷血。
薛仁明在他所著《進可成軍退不受困》及報章雜誌,一點也不避諱讚揚劉邦這種接近「無賴」的行徑,甚至偶而還招致讀者的質疑與反彈。薛仁明是我喜愛的作者,基本上他的論點我也不反對,畢竟說劉邦「無甚才能」或許是真,然而人家漢朝四百多年大業, 還是這無賴靠著他的「大度」、「胸襟」打造出來的,也是不能不給他一定程度的讚揚 。
三、胡適緋聞有幾多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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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適夫妻〈網路照片〉 |
1988年大陸學者沈衛威發表一文,道出了胡適1923年曾在杭州與曹誠英發生婚外情,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台灣留美教授周質平,繼於1998又出版了《胡適與韋蓮司:深情五十年》一書 。這兩件算在政治文化界的大事,簡直就讓包括我在內的胡迷久久未能置信,粉絲心目中的楷模,「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,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」〈胡適逝世 總統蔣中正輓聯〉 ,怎會發生這款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呢?猶還記得他幽默愛說笑,談說「三從四德」: 太太「出門要跟從,命令要服從,說錯要盲從;化妝要等得,生日要記得,打罵要忍得,花錢要捨得。」哇! 這兩則新聞可真讓胡迷死忠粉絲百思不解,甚而寢食未安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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韋蓮司〈網路照片〉 |
韋蓮司Edith Clifford Williams〈 1885-1971〉,美國紐約人,父親是耶魯及康奈爾大學教授,母親則扮演盡職於家務的主婦 。胡適與當時任康奈爾大學圖書館員的她認識,是他與汪冬秀已有婚約情況下交往的第一位女友,關係維持了長達半個世紀之久。正如周質平書自序所言,胡適在日記中,將韋蓮司描繪成了一個新女性的理想典型,人品高,學識富,特立獨行,不恤人言。其實胡適早在1904年即奉母命與江冬秀訂婚,1910年出國留美,1923年胡適回國成婚。然而就在胡適出國後三年多,他便與韋女士交往。我們從所披露的胡韋交往書信,可以相當程度體會他們友誼之深;更可以說,這段男女友誼關係發展到後來,早已逾越中國傳統文化所謂「發乎情,止乎禮」道德約束了。
其實,胡適與韋蓮司交往一開始並非沒有阻力。除趙元任外,可說與胡適在美來往最多,並成為後來胡適口述自傳的執筆者的唐德剛教授,認為胡適一開始追求韋女士時顯然吃了一點排頭。除了韋到底不看好異國婚姻,更甚難接受胡有婚約外,胡適本身還滿腦子中國傳統思想,所以起初韋「峻拒」了胡適的追求,而韋母更是反對到底。這多少還給他們即將熾熱發展的戀情,澆了一點冷水,降了一點溫度。唐教授更說要不是江冬秀「八字」太好,胡適老早與其解除婚約了。然而在另一方面,夏志清教授卻持相反看法,他認為胡韋戀情一開始即由韋全面主導 ,胡適本來就以「思想先進,行為保守」稍為人詬病,碰到思想自由行為自主、甚至「放浪形骸」〈夏志清語〉的韋,顯然變的畏畏縮縮裹足不前。
在這段五十年「地下戀情」裡,韋蓮司所付出的遠比胡適為人稱頌,除了給隻身在異邦的胡適物質上的協助外,可真是「安頓」了他的身心。雖然她沒有胡的顯赫學經歷,正如胡適文〈我的信仰及其演變〉中所言,韋一直都是直接間接影響他思想最大的人之一, 特別在對兩性平等文化觀念上,更扮演一位啟蒙與啟發的角色。當然最重要的是,韋女士成了他感情傾訴主要及唯一的對象。除了要包容了胡的婚姻,一方面她還要不畏讒言,一方面又要任勞任怨,協助與配合胡適公務及私人行程。到後來甚至對胡適新交往的紅粉知己,如陳衡哲曹誠英者,均一一予以寬容,從不過問。
在長達五十年漫長日子裡,韋蓮司就以如何讓胡適日子過得舒適便利為主要考量,無怨無悔,不離不棄,精神可嘉。也因為一直有這樣的密切互勉互愛裡,我們才能在他們綿密通訊的書信中,看到像「我只要讓你知道,你的美國家人很惦記著你」。〈I"m only letting you know that your American family cares about you‧‧‧〉平常卻含深意的句子。關係之密切,關心之真摯,溢於言表,讓人稱羨與尊敬。
1962年,胡適突心臟病發逝於中央研究院院士會議, 胡適喪禮她雖未能送這位終身伴侶最後一程,但也要胡適兒子或許能替她獻上幾朵鮮花,甚至一心要幫胡適出版書物。她寫信慰悼江冬秀,信裡寫道:「 ‧‧‧而今,這棵大樹倒了 ‧‧‧我最珍惜的,是對你的友誼的追懷,和對這棵大樹的仰慕。 ‧‧‧」
1971年韋蓮司過世於最後移居的加勒比海巴貝多,終身未婚,真是個「春蠶到死絲方盡」,令人感到無限感傷。「問人間,情是何物,直叫人死生相許。」, 正如金末元好問,對至情至愛的謳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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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誠英〈網路照片〉 |
再說曹誠英〈1904-1973,字佩聲〉,她為胡適遠房表妹,是胡適1923回國任北大教授交往的第二位紅粉知己。時任北大教務長的胡適,校務忙碌病痛纏身,聽友人建議至杭州養病,住入山中煙霞洞。當時這位已和其夫離婚的小表妹,適巧前來杭州師範讀書,遂來山中照顧胡適,兩人偕同胡適好友徐志摩、朱經農等遊山玩水。經過一個暑假的朝夕相處,雙雙墮入情網 ,不能自拔,譜出了一段刻骨銘心的婚外戀情。兩人不尋常關係無法隱瞞,好友無不知悉,卻又不得公開,胡便為此常心情鬱卒不展。胡適曾於日記記載:「 晚上在壺春樓吃飯,我戒酒近十日,今夜心中不快,遂復喝酒,三個人共喝兩斤半。」 可見其當有不能告人之苦衷,借酒澆愁。
胡適不但借酒澆愁,更因酒而詩興大發,作〈也是微雲〉:「不願勾起相思,不敢出門望月,偏偏月進窗來,害我相思一夜。」 胡適示志摩詩,徐問:「尚有匿而未宣者乎?」胡適赧然曰 :「有,然未敢宣。」可知其心存顧忌之一般,亦可見兩人用情已深。胡適與曹誠英分別後回北京,未已便芳心難耐,又與曹相約往北京郊外西山翠微山祕魔岩共處。時其妻江冬秀已有風聞,加上胡適甚至已起有離婚之念,只是每每礙難啟齒。孰料這位「小腳太太」,「連寫封短短問候的信都有困難」的江冬秀〈頁40,《胡適與韋蓮司:深情五十年》〉,隨後一場「一手拖著兩個孩子,一手拿著菜刀,打算母子三人死在胡適面前」的搏命演出〈楊士朋:徐志摩與胡適的婚外情〉,始讓胡適永遠不敢提離婚二字。
這場轟轟烈烈的三角愛情習題,後來曹主動離去,正也凸顯一般人對胡江婚姻的看法:他們的夫妻關係始終就是「親情」〈不違母命,胡適說不使兩個人傷心:胡母及江冬秀 〉,從來不是愛情。曹誠英1973過世,刻意葬身胡適歸鄉的路上,期盼有朝一日胡適歸安徽故里,經過她的墓地時能與之一會,用情至深。然而曹誠然不知,胡適1962已逝於台北,此情可說不堪。其實胡適也從來也沒有佔到愛情的便宜,他說過:「愛情的代價是痛苦,愛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。」自己便是這個愛情哲學的忠實實踐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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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衡哲〈網路照片〉 |
另外,也有不少文化界名人及坊間傳述,其實胡適還有一段為期甚短的「戀情」〈其實心裡一直沒放下〉,甚至直指女主角即是曾為北京大學第一位女教授的陳衡哲。陳衡哲〈1890-1976 〉湖南人,1914考取清華公費留美,1916與胡適通訊相識後翌年才首度見面。只是那時她追求者眾且名花有主,且陳美麗大方思想前進,胡適沒時間也苦無對策與她發展任何更密切的友誼關係。後來陳嫁給胡適好友任鴻雋〈任叔永〉,胡適本身則回國與江冬秀結婚。迨第二次兩人見面已是16年後,兩人一同由加拿大溫哥華搭船返回中國的1933年。他們的友誼靠魚雁往返,維持了三十幾年。
陳衡哲是胡適當時非常慕儀的對象,他們的關係當然會是好事者茶餘飯後的好題材。唐德剛認為胡適暗戀陳衡哲為時甚久,唯因彼時追求拜倒石榴裙之下的留美青年才子,實如過江之鯽。唐德剛在《胡適雜憶》一篇〈較好的一半〉中寫道:「胡之於陳,雖只短短一晤, 真是桃花潭水,一往情深。」文末還拿胡適為其女名「素裴」做文章,因其音譯即為陳衡哲英文名Sophia。
陳衡哲於1920答應了任鴻雋的求婚,打破了她自己獨身不婚主義的先進言論,婚禮由蔡元培證婚,胡適贈賀聯「無後為大,著書最佳」,多少有點無奈,隨後又在雜誌發表一文,內有「雪全消了,春將到了,只是寒風依舊 。」還是流露殘存在內心深處那一絲絲的惘然。而陳衡哲結婚後,更把放大的胡適照片高掛在客廳,似乎要見証他們相交三十幾年的堅貞友情。難得的是,治學嚴謹的夏志清教授則在一篇給唐德剛《胡適雜憶》的序裡頭,更比一般人放大了胡適與陳衡哲雙方暗潮洶湧的愛慕之情。這推論合情合理,較於韋蓮司,他們之間沒有異國文化造成的先天藩籬,較於曹誠英,陳衡哲在胡適心目中更是最佳的知識上的伴侶〈intellectual companionship〉,她曾是胡適大倡的白話文運動裡最積極的支持擁護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