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6月9日

轅軒隨筆 醬走過來

       轅軒隨筆20120604


 醬走過來



 

   「醬走過來」,一看這題目你大概就搖身一變,變成和尚,那丈二摸不到頭的和尚。對不起,我是想說說我當兵的日子,ㄧ年十個月,幾乎天天行軍走路,我就是「醬(樣)走過來」,誰叫我是步兵呢?另外也是和大家分享分享我當兵日子的點點滴滴,ㄧ些辛苦ㄧ些快樂,就算成長的故事吧。




    1974畢業那年,高興考上預官,但卻分發陸軍步兵兵科,上面說我體位甲等,優先錄取步兵。同學當甚麼補給、憲兵、政戰等等,我都快羨慕死了。但是回頭想想,能當個中華民國陸軍步兵排長,麾下有兩位副排長加五十大兵,機槍、步槍、手槍、火箭筒、迫擊砲等等編制內的武器,一樣沒缺,還配個貼身傳令兵給我,說實在的,一生當中大概就這兩年最威風了,要感謝主啦!





    

大熱天七月炎炎酷夏,便向高雄鳳山陸軍官校報到,接受為期半年預官基本訓練。受訓課程文的武的緊湊嚴格,實在令人有點喘不過氣來。教室課枯燥乏味,值星官卻在後面緊盯哪個人打瞌睡,擺明就「不讓你睡」;那條睡蟲來時你還真痛不欲生;戶外課一早全副武裝,到後山攻打714高地,一路上汗如雨下,一壺水喝光了,隨便就搯路旁水溝水喝,那水明明上面還有ㄧ些不明浮游物,也大口喝下;幾次部隊走到空曠野外,突然西北雨傾盆而下,雷電交加,偏偏此時軍車送來廚房剛煮好幾大桶熱騰騰麵疙瘩,大隊人馬就分立馬路兩邊趁熱吃下;雨勢實在大的驚人,那大鋁桶麵湯怎麼也喝不完,好個「加湯不加價」。再說那令人痛恨、「氣得要死」的714山頭,已不知被我軍佔領了多少次,還是每天攻、攻、攻。你知道嗎,每次已經都跑到要斷氣了,到山頂時偏偏還得在沉甸甸步槍上上上刺刀,然後狂喊殺、殺、殺,一直到聲嘶力竭方才結束。





   

 我受訓的大隊,學員大有來頭。例如時任參謀總長賴名湯的公子就在我們隊上。身為將門之後,氣宇軒昂,表現非凡,實在難得。有次他爸來視察,直升機緩緩降落在操場,長官一字排開列隊等待歡迎,好不威風。只見那時擔任陸官校長的宋心濂,跑得喘吁吁向前敬禮。吃飯時,全部學員大聲叫「總長好」,他調皮地說「爸爸好」。後來他任大學教授亦曾做過台北捷運局局長;另亦有畫馬將軍葉醉白的公子,聰明絕頂,幽默有趣,常逗得我們捧腹大笑。隊員有耽心役畢後社會謀職不易,他則笑說,「我爸ㄧ幅畫我ㄧ輩子就吃喝不完了。」此當是真話,然而念新聞的他後來在媒體也闖出個名號。還有睡在我隔壁舖的有個叫楊子江的,前幾年還當上財部政次;我很難忘記他,因為他的名字太特殊了。總說,學員分手後,在社會上個個似乎都有輝煌成就。



    又還記得隊上有大批台北市來的學員,大學生嘛,剛入伍他們有些人還很難擺脫都市人養尊處優生活習性。部隊總是講求生活紀律、嚴格訓練的地方,他們適應上不像我早習慣師專集體住宿學生生活,鬧出很多笑話。例如冬天夜間小便不肯起床外出,索性把水壺當尿壺。拉單槓只肯拉一下,教官問他為甚麼,他竟答「我是台北市來的呀!」理直氣壯。有次最離譜,ㄧ群人感恩節跳牆外出,偷抓民家母雞在外頭烤了起來,弄得大隊長氣得暴跳如雷,要連隊長嚴加懲治外,我們也遭池魚之殃,從此之後全隊每個人吃足苦頭。


    挨了半年苦,好不容易結訓了。有天學校把全部學員集合在大操場,排隊公開抽籤分發部隊,那時大家都怕中了「金馬獎」到外島。結果我算幸運抽到台北某個部隊,結訓假休完即往報到。報到那天,穿著整齊軍服,因為領子上有條黃金少尉槓槓閃閃發亮,一向討厭的虛榮突然可愛起來,走起路還有點飄飄然。到達營地,部隊正在集合,司令台上正有位短小精幹、精神煥發的長官在訓話,看我及一位同僚走近,高聲叫道,「那兩位小少尉,跑步過來!」這突如其來的命令,可真把我們嚇壞。我心裏除ㄧ時慌張,也一陣難過,辛苦大半年,好不容易以二十歲弱冠之年,官拜中華民國陸軍少尉,一下部隊竟以這般窘境開始,真是很幹。後來才知道這位正是我們的上校旅長,姓名火焱,如此你便知他的火爆脾氣。



    沒多久我的連隊駐防台北近郊,靠近市內。部隊嚴肅生活與近在咫尺的市街熱鬧自由,成了強烈對比,心裏很不是滋味,尤其過年過節思鄉最盛。因為上級單位就在旁邊,長官三不五時便來察看;加上旅長正值有升少將的壓力,我們連可真快被逼瘋了,簡直風吹草動便草木皆兵,看到黑影便想開槍。連長是所謂的「老芋頭」,廣東人,憨厚老實,一生行伍也只不過掙個上尉;但實在也不太靈光,以至於上尉都升半年了,長官視察時他還常漏氣地以「中尉連長○○○報告」,除了使自己羞愧無地自容外,也間接讓我們個個臉上無光。又自從他把家眷從南部接上來,安置在隔條小河的營房外後,就常不假外宿。有次很糗,長官深夜來査勤,傳令急奔秉告,他平常能一躍而過的小河,那晚他竟ㄧ時慌張一個不小心便掉入水溝,搞得全連整晚鷄犬不寧,幹部軍官面面相覷,表情凝重。




   但話說回來,也不能有絲毫誤會我們這個部隊沒有戰力。因為我們任務極為重要,訓練的重量質量都在ㄧ般標準之上,何況這支部隊有光榮歷史,師長以身作則,上上下下戰戰兢兢,把平時當戰時,視訓練為作戰。就以我為例,除受訓外,ㄧ年四個月在野戰部隊服役期間,簡直大小「戰役」無役不與。例如五百公里行軍、國軍運動大會、五項戰技測驗、越共村戰鬥訓練等等,好像從來沒閒著。如果真的參與戰爭,以我的表現及上級給我的肯定,大概都從二兵升到將軍了。各位也別小看也只不過幾項訓練而已嘛,好像沒什麼了不起。要知道光就準備應付這些玩意兒,就會把你操得半死。部隊是非常講究榮譽的地方,碰到有考評、競爭,簡直是夙夜匪懈、鞠躬盡瘁不停的準備再準備。




    只說五百公里行軍好了,因為上級選了我們先示範實驗,考評追蹤就相當嚴格瑣碎,行動實施之前不知模擬走了幾次。光就從我桃園家旁公路走過就兩三次了,記得都是寒流來襲的深夜,走在海邊那冷冽北風先是慢慢侵蝕你的厚重軍衣,穿透皮膚爬上骨頭表面四周,最後浸泡在骨髓裡頭,全身都快結冰了都快凍死了,你恨不得就結成冰凍死算了。阿兵哥全都奉命穿上絲襪,水壺裝滿紅露酒,你不會相信可以冷到這樣程度!我最慘,還得加演半夜過家門不入,熱淚早已盈眶的辛酸劇。





    

      正式行軍那天,我們整個部隊幾百人吧,從基隆濱海沿淡金公路走到淡水,淡水走到林口剛好是12月24日 ,紮營晚餐後部隊集合坐在一片空曠紅土上。現在想起來我那時不知哪來的勇氣,為聖誕夜應景應景,竟然大眾之前高唱ㄧ首<平安夜>Silent Night,皎潔月光下好像唱的聽的都如癡如醉。從林口到龍潭,龍潭到新店、烏來,碰到春節就在一處國小紮營,官兵輪流兩梯次放了三天假。營長又慰勞我們辛苦,特別把一個甚麼劇場包下,讓官兵觀賞。過完年走過有「虎字碑」的狹窄崎嶇山路到蘇澳,那時根本就不知道甚麼古道不古道的,就記得一路上還要走在前頭的用鐮刀砍草開路;另外山上種有很多金桔,阿兵哥也顧不了這麼多,盡情採摘,把背包都裝得鼓鼓像裡頭裝個大氣球。路旁有ㄧ老嫗,看我們部隊走過竟哭了起來,我心急以為採人果子闖了大禍,上級知道這還得了。一問之下,結果原來是因為她孫子也在當兵,看我們這麼辛苦觸景傷情哭了起來,嘴裡還喃喃自語,「阮金孫啊!阮金孫啊!」。



    從蘇澳我們經過東北角沿山路走回基隆營區,到家的感覺真好!雖然大家都累癱了,全躺平在寢室大通鋪上,但那種完成ㄧ項大任務的成就感驕傲感,從所未有的自我肯定,記得那真是他媽的過癮!兩個多月在外餐風宿露,日子不好過ㄟ!除了埋鍋造飯,光是叫你睡在公墓墳場,兩座兩座小山丘般的土堆間,半夜你能不毛骨悚然嗎?日夜拖著沉重腳步,那腳底早已泡中有泡,內層的泡便積了赭黑瘀血,如果你不幸幾個泡擰混夾雜,走起路來包準你慘叫哀嚎不能自已。想想輪我值星帶部隊時,還要強裝勇壯,連哄帶騙講ㄧ些「剩下十幾公里了,再休息一次就到了」的鬼話來鼓舞士氣,私下卻連坐下休息後都要人煩勞拉起身子,可稱悽慘悲壯。還有那軍衣,雖然是冬天,哪個不是每天走到全身是汗。我們澡都沒法洗了,衣服更不必說了,因此臭汗竟也能在草綠衣服上,轉變累結成薄薄ㄧ層晶瑩剔透可愛白細鹽沙。





    說到洗澡,有時碰到較大較乾淨溪河,便下令全部官兵跳入溪裡洗個痛快。至於我們軍官,那營長可真會領導統御,隔個ㄧ兩天便在部隊休息後,用車載我們外出洗澡,ㄧ兩禮拜還會犒賞我們吃個好吃的。最叫我們感動的是,部隊有時實在走不下去了,他便會趁夜黑風高,上級督導不在場時,連夜派大型軍車,神不知鬼不覺地,把全部官兵偷偷運個幾十公里。想想如果靠隨時要報廢的兩腳照實走來,要走多久呀!如此你又知道,這樣的領導者是怎樣得到官兵的愛戴。



    除了這五百公里行軍外,我們還參與不少如先前提的各項競賽。步兵嘛,就靠那兩隻腳,兩年下來真是走過千山萬水,自己也能從從單調枯燥學得如何自處,從困苦中學到堅忍,更對領導統御有深ㄧ層的體會。


    領導統御可真是ㄧ門大學問。我20歲離開學校,第一個踏入的社會便是軍隊,要知道軍隊裡成員出身背景不同,可說龍蛇雜處,如果不用點心思,你是根本沒辦法帶領他們的,當然我也特別感激我服役的單位每個主官,從以德修、王萬歲、白道、火焱,不同的領導風格都給我很大的啟發,其中最重要的領悟就是關懷部屬。舉例來說,我因為是國小老師,非常同情ㄧ些不識字弟兄,在晚上我便開個識字班,從ㄅㄆㄇ教起。還有弟兄家裡有奇奇怪怪甚麼事的,你還得幫忙處理。


        有次奉令遠赴高雄,為的是調解逃兵夫妻失和。那弟兄好像有點黑道背景,家族勢力龐大。看到部隊長官蒞臨,家裡兩三代便在ㄧ間大酒家設宴款待,讓我領教南部人講豪爽重義氣的風格。那是我第一次在密閉房間裡吃飯、看到這麼大的圓桌、擺著這麼多的洋酒和豐盛的菜餚,還可以要這麼多年輕貌美的小姐陪在身邊。穿著腰間就開叉露出雪白長腿的緊身旗袍,擦抹著讓你呼吸都有點困難的香水,她們穿梭桌旁輪番在你耳邊說著軟綿嬌滴,三不五時還故意用那妖嬈身體不停磨蹭挑逗碰觸著你,幾乎令人喘不過氣無法自持,也真讓我大開眼界嘆為觀止。次晨那兵是給這「菜鳥排仔」面子隨我一起搭火車回來,未料好不容易到台北卻又趁隙跑了。未幾傳來他竟然拿刀把老婆殺了,成為國防部通緝逃兵。



    退伍前兩個月,剛好部隊要移防馬祖,本來我還要跑一趟外島的,可是營長念我服役期間備嘗艱辛,任勞任怨,讚我是領導楷模,特准我不必隨部隊前赴外島,「寄戶」來接的部隊單位,交待不必參加他們早晚點,回營睡覺即可。因此退伍前兩個月,我每天盤旋雲遊台北郊外,山中水裡都有我不時出現的仙影,快活的不相信自己時來運轉,「晚景」那麼榮光。想起與營長告別時,他要駕駛用吉普車把我們載到台北公路西站。



   「徐排長,我們後會有期了。祝一路順風。」簡單ㄧ兩句話,他揮手跟我道別,微胖的背影也漸漸消失在眼前。回家路上,長官渾厚低沉的聲音,一直在一位部屬內心裏流轉,流轉。

   









2 則留言:

  1. 數十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,似乎才發生過的事,老同學的筆下功力,真是要得!!佩服至極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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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陳年往事宛如一盅老酒,越久越香醇.當然好酒也得巧遇內行的品酒人,但品酒似乎又居次,應貴在有你這位絕佳的釀酒人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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