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月23日

轅軒隨筆 大坡腳阿福

          轅軒隨筆20121225
 

福(一)



1. 豬槽 哇─哇─哇



    我媽生我時正挑著大肥水要去田裡澆番薯。那天早上,她跟家裡大人共同的工作是把家裡那個二 十坪 大的茅坑內大肥水,用特製的木造長柄勺子搯滿尿桶,挑到屋後約兩百公尺遠的田。從一早五、六點上工到九點多,可以計算其實那時她已經來回挑了不少趟。單薄瘦弱的身體,挺著大大肚子,肩膀還要頂起扁擔兩端沉甸甸的尿桶,大約能想像她在田埂搖搖擺擺行走的辛苦模樣。我,大概就是在媽媽暗中使力保持平衡下,破了羊水提早給生下來。媽後來說那時她緊張得要死,沒生過孩子,褲檔一陣濕,扁擔一丟只一股腦慌張地往家裡拼命跑。沒有產科醫生、護士、產房、消毒過的醫療器材,在祖母的協助下用全家大大小小用來剪手、腳趾甲的剪刀斷了臍帶,便完成「簡便的」分娩。



50年代鄉下茅坑
     五十年代初期鄉下婦女不知道預產期,反正瓜熟就自然蒂落,可憐的我卻「七分熟」就出來了。在先天營養不良、不足月雙重打擊下,我生下來就只皮包著骨那如小猴子般點丁大小,註定得先為個人生死存亡搏鬥;反正媽也擠不出一滴奶水,我於是喝了兩天黑糖水後,在似乎沒有甚麼生機下,畚箕盛著就被丟在一間茅草屋裡的豬欄邊,旁邊就是用兩片木板並排鋪架成的小茅坑。因此家裡從曾祖父、祖父母、爸媽、伯叔、伯母、嬸嬸、姑姑、堂兄姐一、二十人,每天在如廁的時候大概都會在昏暗的光線下回回頭,以便探知我的死活。




陪伴成長的大池塘
   
 這種局勢想必極為險惡,我就每天用「沒吃奶的力」哇─哇─哇─不停哭叫。我的伯母有天早上如廁完畢走出茅坑,不忍聽到這聲嘶力竭的拼命叫聲,走了回去認真打量我一下,心腸一軟覺得不妨抱回吃吃她的奶,說不定還有活的希望。我福大命大竟然真的爭氣活了起來,不過也經過八個月的「試養」才算是「正式」的嬰兒了。長輩爸媽認為這小孩還有點福氣,就起了個偏名「阿福」。但是後來我們家種了一種叫芥菜的,冬天收成後稍加日曬,置於一木桶內灑上粗鹽,然後家中婦孺利用雨天不能出外工作,打著赤腳一層一層的踩踏,便成了煮三層豬肉湯的福菜或酸菜。因此我後來也曾懷疑,「阿福」這名字,可能也是因為我出生時的「保溫箱」正是靠近那踏福菜的地方。這是後來我知道西方不少人因為出生在教堂小山邊便姓Churchill〈邱吉爾〉,住河邊便姓River的一種聯想,因為我壓根兒而也不信我以那種狼狽姿態問世會得到祝「福」的。有時當然我也會克制不住順著豬槽去比較,人家耶穌誕生在馬槽可乾淨多了,不僅天空有星星閃亮掠過,他媽媽還是處女生了他呢。這樣一想,我就無端一陣羨慕又忌妒從心頭湧起,難免自討苦吃的陷落於自慚形穢的困境。


 
  

鄉民信仰中心
  關於我的生日說來也話長,大家可能不信大概我都快五十歲了才過對生日。出生時值艾森豪剛就任美國總統、韓戰剛打完、西螺大橋通車、開始「耕者有其田」的那年。至今尚保存的生辰八字大紅的一張紙,紀載的是農曆五月節過後,媽還記得大約是早上太陽升起後不久。我小時候就一直過這生日的。雖然頂多會吃到兩個白煮鴨蛋,但總是能幫助自己記得今天是生日。但是後來我「試養成功」,祖父大概那天有事要去街上「割」(客語,買)豬肉,就順便幫我在戶政所報了出生。這天已是隔年國曆三月二十八日了,因此我「官方生日」就是這天,也就是身分證上的生日。而在我快年近半百的時候,朋友無意中用萬年曆算出我出生時的國曆日,突然從那時起我的生日又變成每年的六月二十九日了。這還真諷刺,簡單一個生日,我過得如此糊塗:小學畢業以前過農曆生日,吃蛋;中學之後到工作都快要退休了,過國曆三月二十八官方的,吃蛋糕;五十歲以後就選擇過國曆六月二十九,收禮物現金。回想起來,生日又以過官方記載的最風光。那個年代還放青年節〈三月二十九〉,過來又是春假,再連上清明節,常一放就是一禮拜,簡直「舉國歡騰普天同慶」。但這個生日過得也莫名其妙,甚至有點荒唐與荒謬。



洗衣洗菜
    民國四十幾年荒唐荒謬的事原來稀鬆平常。村子裡後來我還發現不少同學生日同一天。原來大人後來「招供」說,那時如果有人生孩子,試養成功後就向「保正」〈村長〉通報一聲,麻煩識字的他到街上戶政所報出生。問題是他並沒有天天上街,於是等到有一定數目的「新生兒」後,他才替大家跑一趟。這樣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就多了。而如果由自己家大人去報的也有另一種麻煩,因為不識字,官府一問,本來已想好的名字一慌張給忘得一乾二淨,情急之下只記得這娃兒好像春節蒸年糕時出生的,就隨性取個「甜妹」好了(客家人稱年糕叫甜粄),其他有如「炊妹」、「煙妹」,看來都是讓人啼笑皆非的姊妹作了。更慘的是愈是上一代的愈為離譜。例如我祖父叫「徐亂」,讓我每每提到或寫到他的姓名都坐立難安,一直讀到《楚辭離騷》裡的總結出現「亂曰」, 總算沾染一些文化味道後,心中才稍感安慰;又如我宗族有名叫「乞食」者,這些都使我內心多少漏點氣,抬不起頭來,總說一種自卑或者虛榮永遠在你內心裡攅動;萬一又想到同學姓名叫「高明」的,他大哥「高超」、妹妹「高雅」,就更叫人氣結與忌妒了。一直到後來,我們國家有位「水扁」的當選總統,我這些莫名其妙的複雜心理才煙消霧散。至於我自己的名字叫「徐源暄」,「暄」是我們徐家來台第二十一世固定的輩份字,「源」也是動不得的,它依宗族同世堂兄弟出生先後,再以「財源廣進」排序。恰巧我的名字三個字都有這韻母ㄩ,念起來總要費力圓唇,以至後來我當了老師就發明一種體罰式,即是令沒禮貌的學生把我的名字念十遍,由學生口中傳出這有了奇效:念完後雙頰保證痠軟無力。


     



2. 大家族



  我們家是雙姓,許和徐,因為祖父姓徐入贅許家。小時候就是好奇為甚麼別人家家裡都同一個姓,我們家卻有不同的姓,原來這就叫「抽豬母稅」:入贅的男方要同意將來生的孩子依照約定幾個從母姓。祖父剛好有八個子女,而且還四男四女,因此許徐各分一半,誰也不欠誰。大伯是長子姓許,我爸排行老二姓徐,三叔姓許小叔姓徐,姑母四位也是對半開的。我後來發現這種做法除了表面上解決中國文化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」的傳統外,似乎找不到其他一點意義,反而分化家族的團結。在往後很長的日子裡頭,因為個人拜個人的祖先,伯父和三叔自然成了「一國」,我們與小叔又成了一國,整個家族感情不能說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。


晴耕雨讀傳統
    我畢竟算慶幸的。記憶中曾祖父沒掌權多久就過世了,在祖父掌了家中大權後,由於「我們」同姓而我又是長子,我終究多少佔了些便宜,但「他們」還是有祖母護著的,尤其我堂哥是真正這家族的長孫;然而可貴的是祖母也沒少愛我們一點點。只可惜祖父母在家中一切穩定後,除了財政大權外,逐漸放手家務只顧享清福,提早給了伯父「管家」大權。記憶中伯父接班後「治軍」極為嚴明,從那時開始我們小孩的日子開始有點不好過,連我爸媽及叔叔那些大人看來也頗有壓力了。就以我來說,伯父過世後掛在堂哥家中的遺像,幾年來只要不小心一個照面,都不免抖擻一陣精神。




      
傳統三合院


大家庭的生活,現在想起來好像共產社會,大人小孩凡是能做事的都得天天早晚做個不停。收入支出除了掌權的知道外,其他的無從過問,也無權過問,這也很像中央極權。記得小時候都是祖父發號司令,個人基本上沒法獲取其他資源,因為個體被漠視,家裡的人好像都是一個命令一個動作,大概我們孩子的獨立自信與思想創意,都是在那時被殺得精光。後來嚴厲的大伯父「繼位」更是每況愈下,孩子、甚至包括家中女眷動輒挨罵挨打,印象最深的事是每逢春節前大概臘月二七、二八,小孩還要莫名其妙得到一頓「年打」,謂過年期間習俗上不打孩子,所以年前「預為教訓」。還有平時如果犯了家規很難倖免皮肉之痛,常見的例如吵架、晚歸、偷懶,嚴重的例如玩水、偷竊,幾乎都難逃「法網」,因此我們兄弟姊妹還有堂兄弟姊妹中,現在沒有一個不是循規蹈矩的。現在大家不經意談到在高速公路開車,我們兄弟姊妹、堂兄弟姊妹,總共二十幾人,竟然沒有一個時速超過一百的。
     






雞舍
養豬副業
    我們家開伙時,除了祖母,婦女是不能上桌的,她們夾好菜要不坐在門檻上,就是蹲在「廳下」(正廳,也是吃飯的地方)角落吃飯,或者還在「灶下」(廚房)煮菜。我大概很小就已經是有工作能力的「童工」,所以印象中都是上桌的。然而即使上桌也看不見幾盤可口好吃的菜,例如兩大碗公灑點鹽的白煮時蔬,醃製的瓜或豆腐乳,有時會有鹹魚片、菜脯蛋(要看那天早上雞埘找得到蛋否)。吃的不好不是廚師的問題,因為買菜的是家裡管錢的人,所謂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」。我們家米是不愁的,菜也不愁的,只是沒錢買魚肉與捨不得用油。那時大伯母與媽媽輪流下廚,一人一禮拜,沒煮的就輪種菜。記得後來演變種菜成為好差事,因為可以一早挑到街上賣,大概所得歸公後總有「漏網之魚」,反正也無從稽查。全家吃最好的只有每月農曆初二與十 六兩 天,這是託拜義民爺的福,一定可以吃到豬肉,加上一盤炒豆腐或豆干(也是拜拜用的「三牲」之一〈三牲:肉、蛋、豆腐〉,那肉能分配到的也都只是肥滋滋的兩三塊。要是哪天你目測失了準頭或起了貪念多夾了一塊,馬上就有幾雙銳利的白眼向你狠狠瞄過來。而稍為瘦點的就是擺在祖父母前的私房菜,如果你最近幾天表現很不錯討到祖父母的歡心,就有機會得到賞賜 ── 一塊難得的瘦肉,這已夠小孩高興一陣子。


回想起來,我必須誠實說,那時我喜愛神桌上的義民爺神像更甚於祖父母。我們吃飯是在廳下一張四四方方有點陳舊的餐桌,其實它拜拜也用,客人來也用,小孩讀書也用,好像殺豬時擺放豬肉時也用,反正是我們家中唯一的一張桌子。吃飯夾菜時也有很多撇步,例如好吃的菜端上來時,你得先在第一碗時就要搶得先機存了起來、還得在大人起身盛飯時趕緊下手。而更讓我難忘的是盛飯時的情形,因為食之者眾,盛飯是要排隊的,一個木製大飯桶,裡面番薯遠遠超過米飯,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拼命在裡頭挑翻,這時你就必須練就一番功夫,例如你飯匙不可握太緊、翻動時左右上下要來回輕輕抖動,這樣便能「去蕪存菁」,而且保證不擠壓碎到其它番薯,更不會因為耗時太久而遭到排在後面的人白眼。尤其幾次一轉身與我那大伯父那雙警探般的雙眼碰個正著,記得連魂都嚇飛走了。  



牛欄
       有很長的一段時間,我曾經反覆思索:初中畢業前怎麼好像都沒有跟爸媽生活過?我懂事後白天除了上學就是到田裡做事,晚上要不七、八個同年紀的堂兄弟擠在大通舖上,要不就與祖父睡在牛欄裡的木床,和父母親根本沒有機會互動。母親因從小就是童養媳,在這麼一個大家族裡可能地位卑微的還不如我,我就記得媽曾經告訴我她從襁褓被我祖父母領養,就預備許配給他的次子就是我爸,這還真的是青梅竹馬呢!可是我從來沒聽過他們講過一次相關羅曼蒂克的故事,倒是聽過一堆如何伺奉公婆、如何旋轉於忙碌的田事家務裡。而父親外向愛交朋友,印象最深是每每大伯父會差遣我到處找我爸回來做事,這任務是我那時大大的苦差事。因為我回來後很擔心爸爸有沒有在田裡出現,萬一真的一整天沒見他的蹤影,我就會被認為沒有達成任務,稍被質疑甚至挨罵我的眼淚就奪眶而出,而這樣的事卻反覆上演。有人對我爸有一些負面評論,可是印象中我從來沒有什麼感覺,倒是爸爸受到伯父強勢當家影響,在家中毫無地位,以致無從發展抱負,我竟然為他過人的才幹感到婉惜。至於我媽一直就扮演沒有聲音的人,甚至一年當中她沒看到她先生的日子,比看見的時候多。後來我們這大家庭分家後爸爸對母親照顧有加,「加」到百依百順的地步,我就不自覺地替我媽高興個半天。


















2013年1月20日

轅軒隨筆 大坡腳阿福〈三 〉

    轅軒隨筆20130112



大坡腳阿福(三)

5.  

常用農具
  記憶已是那麼模糊,但我敢說「鐵定」是祖父帶我去入學的。爸爸不可能,他不是不在家,就是在田工作,祖母、媽媽這些婦道人家沒機會上街。有一點我倒記得很清楚,到學校報到前先去觀音甘泉寺廟裡燒香拜拜,心裏有點怕怕, 但是好奇,又可以天天跟堂哥堂姊一起上街去,儼然升了一級,所以那天還是非常興奮。



  報到後學校依村別編班,全班共有六十個學生,還好我是足足滿八歲才上學,多少比較不怕生,也過慣了團體生活,所以和同學相處融洽愉快。老師是位女的,個子小小的,她教什麼或者講過什麼我全都忘了,只記得她上課前總會講一段《白雪公主》的故事,於是學生都期待上她的課,以至於有時她請假沒能來班上時,大家一天都會難以度日,即使等到最後一節課,還巴望奇蹟出現她會和白雪公主一起從辦公室姍姍走來。



用處多多的稻草
 我們低年級時老師全是女的,升到了高年級全是男的了,而且一個比一個兇,彷彿已到「殺人不眨眼」的地步。例如像大石頭般的拳頭往你頭上敲來,腦門一陣晃蕩接著眼冒金星,許久才會回到人間;或者一個像鑼般大的巴掌從背後一掌劈來,保證讓你整個身體一陣前衝五臟六腑幾乎飛散出去。又有的打手心,打完手心打手背,夏天還不打緊,寒冬卻要你命;之後再往下打,臀部打完輪小腿,有時不幸兩天連著中獎,小腿地方傷上加傷,便從黑青處尋得一片烏青淤血,慘不忍睹。這些如惡魔般的老師,那時候我們不敢怒亦不敢言,只能每天詛咒他們騎車摔倒或走路被車撞到,有時很氣下藥就重一點諸如「他家死人」等等,好像如此方才能一吐怨氣。我因為功課還好,膽子也小,不幸被打只是一陣恐懼和擔心被家裡發現、以免難逃再打一次外,通常都「認賠了事」未敢聲張。



海邊垃圾



   
     也許小時挨打記恨報復方式都很鬼怪,往往會把老師凸槌行為加以渲染歪曲。例如我們最喜歡男女老師談戀愛的八卦,有時把他們談情說愛的事搞得沸沸揚揚,害得某些老師好不容易在早晨升旗典禮剛開始萌芽的愛苗,在我們中午吃飯包前就夭了折。然後在我們查證他們〈尤其男老師〉確定失敗、無法順利得逞後,全班便會一整天洋溢著一種歡樂的氣氛;或許如果還有任何同學「幸運」逮到男女老師單獨同處一室時,耳語便能一下充斥整個校園:男老師有摸女老師的頭髮哦,又偷看到他們接吻哦。這些小鬼頭就愛抓這些又壞又兇老師的包,不管真假的比例正如他們稱讚與責罵我們的比例。當然有時總有池魚之殃,像校長小便後總是把尿尿的東西甩個半天,就足以讓我們興高采烈地講上半天。更有一次聽說校長酒醉掉落學校圍牆邊水溝,怎麼都爬不起來的窘狀,每個同學那幾天看起來就明顯較往常興奮。




牆腳常景
   我在小學時的功課是不錯的,全班約六十人,每次考是我都能擠進前六名,也就是可以拿到獎狀與獎品。老是第一名的同學是住我隔壁,他因為患小兒麻痺到了十一、二歲才上學,所以我們再怎麼讀也拼不過他。至於二到六名每每就殺得你死我活,還好一直到畢業也都保持著良性競爭,同學間的感情還算不錯。當然對幾個會欺負人的我們就盡量保持距離、以策安全,當然這也不保證你可以不被欺負。說實在的那時的語言暴力、肢體暴力很普遍,好像受到欺侮的同學都有自己解決的對策,後來我相信大家都發現其實到社會後好像情境重現:公平正義並不是垂手可得。我小學生活中最不愉快的一件事,就是看到同學間常有「霸凌」現象。



農耕機械化是很久已後的事
  

    念小學時記憶裡好像沒幾件是稱得上愉快的事,說實在的我也真想不出來。不過我還是說幾件我們那時少得可憐的樂子,要不然大家真會懷疑我的小學真會如此灰色嗎?例如體育課老師讓我們玩「騎馬打戰」、躲避球,同學下課一起玩彈珠、像皮筋、圓紙牌,有時還會打赤腳冒雨玩滑溜,或者冒著挨打危險在防空壕游泳,甚至每每利用午休溜到校外甘泉井旁的山洞拿著蠟燭探險,這些就是我乏善可陳、連自己都臉紅所記得的兒時娛樂了。



  
養雞副業
  至於每天上學是這樣子的:一早起來,眼睛半開摸黑去雞塒找看有沒有蛋,如幸運的話你會在漆黑的雞舍地上發現一坨白光,隱隱發亮令人心裏湧出一陣喜悅,於是那天早上的便當就有四分之一個菜脯蛋──四個便當分啊!要不就是鹹魚片,黑白相間形狀仿如枯木的那一種,再加上自釀的豆腐乳,印象中就這兩種「菜色」輪流陪伴度過小學帶便當日子。



   每天吃完早飯後有時又要一陣痛苦演出,因為有時總難免須買些學用品,例如鉛筆、橡皮擦、簿子,但是任你糾纏大人身邊多久,他們卻總擺出不聞不問態度,似乎在看是否能閃能躲,等你上學就快遲到了,他們好像被迫面對事實才好不容易掏出一角兩角的。而說到上學,屋前的那條黃土石塊路比甚麼黃泉路還難走,夏天還好,冬天走起來簡直就是要你的命,打著赤腳踩著石頭,路邊有草雖然好走,但你要忍得冰冷霜露,每天來回四五公里就這樣走著走著,竟然也走完六年。猛然憶起,一方面你會覺得那時簡直個個有如「神鬼戰士」,同時亦好奇是怎麼個忍法啊?後來我發誓一定要考上初中,因為上了中學,學校規定是非穿鞋上學不可的。



常靠這寫功課
  又說到放學回家,一大堆例行的工作等著你呢。第一你要趕緊搬張椅子放上課本及作業簿,坐在院子地上趁太陽下山寫完功課,再來要幫忙準備柴火、負責把雞鴨趕回家,這些事還都是在背後揹著弟弟妹妹下完成的。夏天農忙時太陽下山下得晚,還得趕到田幫忙做田事、收拾農具之類的。有次大人叫我牽牛回家,那牛太累走不穩一不小心竟掉入水溝,水溝寬度剛好夾住牛身,動彈不得,我一慌張便坐在溝邊放聲大哭,眼看天色已黑心中無比恐懼,還好幾個大人循路找到,只見他們一陣七嘴八舌手忙腳亂,好不容易把牛弄上急著就把牛牽回家,竟然忘了我的存在,放我原地哭泣。那時候我就覺得我即使再乖再會做事、功課再好,還是比不上一頭老牛的。 

  

6. 蛋白質獵人

寒冬大海捕鰻苗也是副業
   看掌紋說命理的術士認為斷掌的人決絕,是那種凡事走極端、不留情面的人,然而我們鄉下卻都相信斷掌的會抓魚。 前面一種說法我還存疑,後者我就確信不疑了。因為我從小就是那斷掌、很會抓魚的孩子,而且還超愛抓魚。我從小心裡一直還有一個疑問:大人嚴禁小孩近水、玩水 為什麼還讓我抓魚?難道不必接觸水?後來我發現,原來我們是蛋白質獵人。住在山裡的人打獵,濱水的人抓魚,為的是獲取重要的生存食物來源──蛋白質。原來我們只是發揮人的基本生活、生存技能罷了。那個時代生活物質嚴重缺乏,尤其肉類。所以我們小孩就被默許去池塘、溪河抓魚,這真是一件讓人興奮、感恩的事,也使得慘澹的童年滲出些微如彩虹的人生況味,至少保有了最起碼的自尊,不致在這麼應該多采多姿的年代留白。想想看,一生裡頭,就如我現在已是 一甲 子年紀,在多少場合裡我錯失多少機會用我那不算差的口才,像別人口沫橫飛般地講述個人的美麗童年啊?這也是我在作文課老師最愛出的題目「兒時記趣」裡,唯一能擠出來的難得快樂。



捕黃鱔也是副業
   我們小時候所謂抓魚,包括蝦、鯽魚、溪哥,螃蟹、泥鰍、鰻…等等。通常也沒帶什麼工具,就偕隔壁同學、玩伴隨意為之。例如當發現家裡附近有水溝沒剩多少水了,趕快就和同伴截取當中一段,兩端用石頭泥土「遮」()起矮矮一道屏障用作堵水,合力把牆內的水「戽」乾(戽音ㄏㄨˋ,客音同,搯的意思),如此魚蝦便因水漸少乾涸,無處可藏一一現形,大部分魚就在溝底拼命地跳呀跳,而有的蝦或躲在枯枝裡,或在石頭下,很少能逃離魔掌成為漏網之魚的,更有的泥鰍是生活在黑的發亮的爛泥裡,我們還要用兩隻手拼命往裡頭挖,一條一條肥美泥鰍就不時躍起空中,最後還是無奈束手就擒。不消個把鐘頭,大概就大功告成。這時我們會把剛剛築起的堵水牆拆毀,回復原狀,提起水桶回家,或甚意猶未盡,再尋一處如法炮製,這樣的時光便是我兒時最最痛快的一段日子。



 我又最記得上小學時,一禮拜中有兩三天總要在天一光時就隨祖母到家對面埤塘下池撈蝦。提著魚具,把網慢慢靠近先前置放的相思枝葉,撈起樹隻後便提起用力搖甩讓蝦落入網內。樹枝大約隔七八公尺擺放,水深有時及頸,兩隻腳還得小心翼翼向前「摸黑」移動。這「圍捕專案」雖危機重重,可這還是靠有點外交手腕的祖母,向租得池塘的主人說項得來的「好處」。如此,有時 一兩 斤,有時三四斤,正好補給了二十多人一個大家庭的蛋白質。而爸爸與叔叔,有時也會去偷釣魚,我就蹲在旁邊看,還得幫忙警戒。當遠遠看到「掌魚」(看管魚)的海水叔從遠處走來,他們就急忙收竿整理魚具魚穫溜之大吉,因為大家都是同庄人,被發現是誰總有極尷尬的場面。而往往為了確保魚穫,記得大人一釣上魚,我就得飛奔穿過田野把魚往家裡送,驚險刺激,有一回大豐收,好像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,想起來真是好玩極了。



民間大事
 另外我們家門對面大埤塘每年在秋末二期稻收完時期,會定期補魚。屆時只見整村子的人,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,都來抓魚。話雖說是「搶魚尾」,但一個比一個兇悍,以致每個人全都被魚主僱工用竹竿撥打的污泥濺了一身,有的只剩見他一雙眼睛,卻也完全聽不到吆喝聲,只顧往前搶得最佳位子,那想到自己狼狽模樣。這樣的「悲慘、壯烈」景象,腦海中一生都無法消退,我不時問自己,那時後的農村怎會那麼窮呢?


   祖父有次難得竟然要帶我去屋前的大池塘抓鰻魚,真是那種永遠難忘的喜出望外。只見他拿了一把修剪田埂、高度有像祖父那麼高的「PUT刀」(put,客音,砍、劈的意思),把刀架在肩上,手裏提起了個魚簍,祖孫二人就浩浩蕩蕩、煞有其事的出發。那時適值秋末,池塘剛抓完魚等著放水,池面一片乾枯龜裂,而有不少鰻魚因鑽藏深土內不易為池主捕捉,就輪到附近居民去找這些漏網之魚了。祖父通常會先找到池面上還殘存有淺淺積水處,看他尚稱魁梧的身軀,高高拿起那看起來有點恐怖的PUT刀,用力朝下方濕軟泥土砍去。此時只見泥漿隨之噴起,如果剛好有隻倒楣歹命的鰻剛好躲在底下,牠紅色的鮮血便豁著黑亮泥巴噴了出來,我見狀便要像獵狗般,馬上撲前把那必定已痛不欲生的鰻魚抓進籠子內。



什麼都醬
   現在想起來好是殘忍,但是在那個物質缺乏的年代、尋找蛋白質的年代,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了。還好我記得那次祖父和我,尋尋覓覓一個下午,好像只有一條鰻魚遭了殃,而我們卻還只帶了半條回家,另外一半竟然被逃走了。那時我就曾經菩薩念起,希望牠能像我睡的大眠床牆壁上的壁虎,身體雖然斷了半截,還能安然離開災難現場。可是到吃飯夾起香噴噴的紅燒鰻時,卻永遠想不起來曾有這樣的願想,早已把這同情的美德拋在九霄雲外。



什麼都醃
    
 其實在所有尋找蛋白質運動裡,最令我感到難堪的是家人會叫我們小孩子去「CUT油糜」(cut 客音,挖的意思。油糜ㄇㄧˊ亦發ㄇㄟˊ,同客音,油稀飯的意思)。就是村裡如有人過世,在出殯前一天晚上作法事超渡亡靈後,大概已接近午夜了,喪家都會準備油稀飯讓人充飢,其實這當然不是給我們這些小毛頭吃的,而是給道士及左右鄰居來幫忙的人吃的。但每每超渡死者一完,一群孩子便拿起碗筷迫不及待蜂擁而上,待肚子填飽便結伴踏著漆黑夜色回家。小孩子都怕鬼,可是那時好像什麼都不怕了。

  
   

幾代傳承碗櫥
   本來大人從不肯小孩晚上外出的,可是那時他們說是要看看別人怎麼行孝,其實道士作的法事「齣式」(客音,指戲碼內容),我們早已耳熟能詳。這樣難堪的場景,畢竟我們也走過了。蛋白質獵人呀,不得不向你致敬!而這樣的畫面在我有次瞧見一位媽媽給孩子餵飯,夾著一塊肉追著孩子跑時,心裡深處便湧起一陣一陣叫「百感交集」的複雜感受,良久良久才能黯然退去。



       以上所有關於獵人以如何的一種方式獲得蛋白質,都或多或少幫忙我一輩子記住一些很難的成語或有趣的俚語。第一個故事發生在念完初中考上公費師專後,大概由於國家也窮,學生餐廳因為午餐給學生加菜──就只是一個茶葉蛋,校園內一早就出現一個大字報,那個字真是他X的寫得漂亮:「枵腹以待」。至於第二個是有關於一句台語俚語──「摸蚌兼洗褲」。就是指我們除抓魚外還常到河裏摸河蚌,而待摸完上岸,小孩穿的那種原本是肥料袋,上頭印有「淨重二十公斤」或「中美合作」字樣的「水褲頭」(簡單裁製的男生內褲)也順便洗好了;這句有趣俚語正也是我們客家人講的「屙尿抓鹹菜」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2013年1月6日

轅軒隨筆 大坡腳阿福〈二〉

    轅軒隨筆20130105 



福(二)

3.   



觀音佛像由此井浮出
    傳說是這樣子的:清朝咸豐十年(1860)四月二十二日,時為竹北二堡石牌嶺庄有一農家傭工黃等城路過一小溪,忽見溪中漂浮一酷似觀世音佛像之天然石塊,下水拾取置於路旁供奉,前來祭拜者皆以為有靈驗,庄人及附近外村慕名之善男信女愈眾,「石觀音」之名不脛而走,後竟成一庄名並為一般人記用,至1884年遂成一固定地名,1920石觀音庄隨台灣改制復改名觀音庄,「觀音」地名也就託觀世音菩薩之福佑沿用至今。這大概也是全台灣唯一能以佛祖之名命名的鄉鎮,以至於想到故鄉或許再怎麼蕭條沒落,以及因它的衰敗衍生在我內心深處的傷感,在無可逃避的概括承受之下,會想到這可是神所特別眷顧之地啊!像耶穌之於耶路撒冷,像阿拉於麥加。因此我所有的人生哲學、世界觀也是從這小小的、卻又深層的幽微角度出發,於是觀世音誕辰「觀音生」這一天,彷彿是我人生經驗中複雜的成長標記,它也慢慢融入我的生命,正如觀音這沿海小鎮我成長的故鄉已經變成我、或者成為我的一部分。而大部分時間裡,例如出生、童年、青少年、讀完初中離開家鄉這段慘綠光陰,即使故鄉觀音它從來沒有帶給我喜悅,而長大後以迄於今,似乎它也從沒帶給我光榮;然而在另一個世界裡,觀音這心中的神祉,已儼然成為我唯一僅存的寄託與榮耀。



徐氏堂號
     觀音開墾先民由中國福建廣東登陸後,依著鄉內大堀溪、小飯壢溪、富林溪、觀音溪、新屋溪沿岸墾殖,儘管土地氣候條件甚為惡劣,他們一直尋覓最適合的觀世音菩薩「許諾之地」(Promised Land)例如姓歐(平陽堂)的找到石觀音白沙墩(現在的白玉村),姓廖(武威堂)的找到武威村,姓江(濟陽堂)的在金湖村,其於有如謝姓徐姓……都算有了他們安身立命之處。即使這是沙礫遍布不毛之地,在先民胼手胝足開挖埤塘,結合陡峻短促的溝圳後,亦能順利以種植水稻為生,老天毫不吝嗇賞了大家一口飯吃。就在這一口飯及一口氣下,這些始初為客家人居多的貧瘠之地,逐漸發展演變成一個小聚落,後來這以觀音為中心的聚落也在多年人口繁衍後,拓展為以觀音、新坡、草漯互為犄角的鄉鎮。而隨著族群遷入發展的演變,自然形成觀音以客家人居多,新坡則融合客閩,而最後發展的草漯則以閩南人為多。



 

      我就是出生在以觀音為中心的一個叫「坑尾」小村落,舊名「坡寮」, 意思在一口大埤塘的坡下。縣道觀音往中壢112公路剛好經過,埤塘坡下前後設兩個站,一個叫「上大坡腳」,一個叫「下大坡腳」。從這些地名站名,應該多少可以猜測這大概是很鄉下、很落伍的地方。

 
  

荒廢田園


    儘管觀音這小鎮,其實連小鎮都說不上,有多麼傳奇的歷史沿革,不要說全省,即使桃園原縣居民都感覺陌生。因為它位居台灣西北部偏僻濱海角落,沿著海岸迎著冷冽寒風北走就是大園,桃園國際機場所在地,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你就會到了都會區的中壢,1977年中壢事件發生的地方,向夏天酷熱難耐時會吹來一陣陣可愛涼風的南方走去就是新屋鄉,與新竹縣接界、也是小學遠足常去的永安漁港的地方。春天,因為樹木花草不易生長,所以談不上鳥語花香;綿延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線,夏季海水受日照曬引發的高溫,升起黏黏的水蒸氣瀰漫整個空中,人彷彿就在蒸籠裡頭,熱得你頭昏腦脹;至於秋天,倒是不乏蕭瑟秋風,但卻少了植物,也就不可能有甚麼金風送爽;冬天東北季風的嚴峻,也會帶著濕氣侵蝕到你的骨頭內,冷得你寒徹心扉。觀音、大堀兩條狹窄短促的河川由南往北流入台灣海峽,不但沒帶來甚麼運輸的便利,反而造成開發的不便。每年東北季風吹得各種農作物都擡不起頭來,地理環境加上交通不便,先天弱勢造成經濟文化無法避免的落伍。因此,人也沒幾個能抬頭的。就在幾年前,看到報紙說觀音鄉是全縣唯一沒有自來水管線、唯一沒有旅館的地方,我就愈加確定這地方大概連鳥也不肯拉屎。



祖訓囑勤勞
    生存環境的惡劣陰影下,居民自然外移得很嚴重。以當初念的小學的班數為例,我讀書時每年級六班,全校三十六班,現在只剩二十幾班;而根據戶口資料,民國三十幾年觀音人口即達三萬人,經過六十年也只不過五萬於人。記憶中鄰居親朋在家境漸為富裕後,鮮少沒搬到中壢或其他都市的。那時就能引起大家的羨慕。林老師調到中壢了,大家也為他高興辦了歡送宴,心想不知下一位會是誰拔得頭籌;左鄰邱先生女兒有了好歸宿,全家也託福搬到中壢;右舍陳先生兒子爭氣做鐵工賺錢也搬到中壢了。一戶戶地搬,好像接力賽,那時都能引起大家一陣的羨慕,整個村落不知不覺就這樣沒落了。人走了,錢當然也走了,市容一落千丈,景象一片蕭條。我的半個世紀,加上也勢必如此的下個半世紀,故事將一再重演,這是一部無形的搬遷史,無聲無息。
念茲在茲



  
   觀音在「人財」兩失下,很悲哀地似乎也不可能有幾個抬頭挺胸的教育家、企業家,甚至退而求其次連叫得出名號來的政客也沒有了。也因為這個緣故,凡是掙脫這命定枷鎖、衝破這難關的故鄉人,我都於心中存有特殊的敬意。在這種地不靈人不傑困境下,只有觀音這小鎮的傳說或許正可幫助我脫逃,說不定也讓很多人脫逃,脫逃於俗凡平庸、沒有一點光采的世界裡頭。


     



風力發電發不出彩虹


   這樣出生的環境與背景,沒落的海濱故鄉,我似乎從沒看過天空中出現過彩虹,也記不起來哪一天特別高興過。如此的告白,就可以輕鬆的讓以前的老師,多一點瞭解或體諒,每當碰到作文題目「快樂的童年」時,我腦筋就一片空白,或者參加合唱團唱「農家樂」時,怎樣也沒辦法和上大家的拍子。




4. 記憶裡的觀音人與物



認命守著肉攤
 從家裏到「街」有 兩公里 多,我長期以為街是地名,因為大人每次去觀音就說要「去街」,小時候就把觀音認為是街,長大成人後才知道客音的街是什麼意思,原來到處都有街。上街走到一半先是一個我們客語都稱「叉擺路」的地方,這叉擺路也是好大好大才知道原來就是交叉路嘛,它也是途中唯一能叫出地名的地方,如果是上學就會碰到從隔壁村來的同學。那時覺得這條通往大園的路很奇怪,來的同學有的竟然講和我們不同的方言〈台語〉,行為舉止也看出有些不同,因此一直充滿著好奇,到底他們住在怎麼一個地方。再走 一公里 就到街的入口,也就是說「觀音到了」。




現在孩童問這是什麼
  迎面看到的國小大門,往左是一條通往新屋縣道,校門口斜對面有一家腳踏車店,我只知道姓徐,和他們有甚麼關係就一無所知,可是我們家小孩上學念書要是有甚麼事或寄放託取甚麼東西,好像都在那邊搞定,可能是家裏大人不放心小孩在街上,總望就近有個照料吧。店的老闆我們稱他「阿亮伯」,五、六十歲,客氣和藹,比起家裏的任何一個大人都來得親切。後來他兒子接班了,我們也繼續這般的往來互動,感覺是上學途中一個重要的接濟站,雖然印象裏也沒接受人家甚麼記得的恩惠,可是心裏就一直把這情記住烙住。

     

這又是什麼
 再隔幾間是我同學國東住的。他爸是在鄉公所上班,那時的公務員,社經地位自然高人一等,家裏陳設擺置高級文雅,和一般家庭迥然不同,讓我們不少同學極為羨慕。況且他上下學方便從容,加上衣著乾淨整齊,總是一副討人喜歡、令人敬羨的公子哥兒相。那時一般家庭還買不起電視,而他們家客廳就擺著一台十二吋的黑白電視,我們學生也想不起來是甚麼本領,總會有一堆人蹬著腳根擠兒擠地、手攀著鐵條,從窗戶搶著往內看節目,一直要等他爸看我們快把窗條都快拉垮了,出口罵人,我們才會一哄而散。



 學校門口另一個斜對面是福龍戲院,那時看的人還真不少,不管是放映電影或是演歌仔戲,我們放學後都會擠在戲院收票門口,如果片子剛剛開始,就厚著臉皮要大人幫我們夾帶進去,要是電影快演完了,也要求看門的發慈悲讓我們進去看看戲尾。至於能從頭看到尾的電影,通常是學校配合政府要大家看的愛國歷史片文教片,其他的片子,說實在的我們根本沒這種閒錢買票看的。


沙灘不敵東北季風


住在學校對面那一大長排房子的還有不少學校的老師,擔任教職外他們都還有家裡的工作,有的務農有的經營小生意,因此早上老師在晨間休息二十分鐘下課時,我們學生由一位總導護帶著在操場做操之際,老師們還認真的紛紛趕回家裡做事,像匆匆到田裏巡巡水啦,或幫忙開始一天的生意啦,似乎都忙得司空見慣,生活作息融合在一起,像一個大社區,師生不是在學校就是在家裡。而那時同學感情都很好也單純的很,沒電話沒電視沒電動沒網路,大家一碰頭就打轉在這社區理相同的話題,炒而炒的一點都不覺累,無形中還凝結了彼此的感情。



建石門水庫搬來的移民
   

    說到觀音這「街」,其實它有幾個組成部分,最主要的當然要屬官方的鄉公所及學校,民間社會的那就非甘泉寺莫屬了。學校是我熟悉的,不但是我啟蒙之所,還是我後來師範畢業回到母校任教,和我的老師及我老師的老師成了同事,譜了「三代同堂」美妙佳話之地。至於鄉公所,只知那是政府的東西,似乎與我們小孩扯不上關係,而供奉觀音佛祖的甘泉寺就扮演著全然不同的角色了,因為它是全鄉的信仰中心,所以感覺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似乎都與我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。它彷彿是一個無以倫比的地標,遠比鐵塔於巴黎、自由女神於紐約還來得重要,因為從觀音的歷史、地理發展與及社會生活,尤其在鄉民信仰上,它是我們心靈與精神的燈塔,有無可替代的地位。記憶裡它好像天天跟我們生活在一起,春夏秋冬慶典節氣,男女老小生老病死,家事農事學業功名,沒有一件不想去跟觀世音菩薩通報的,求祂的福佑庇蔭。



甘泉寺背面大浮雕
       甘泉寺最早名福龍山寺,原本簡陋又因年久失修,至光緒十二年(1886)地方賢達劉文進等再發起募捐重建,因應當初石像浮出處已成一道清泉,味甘美還相傳可治病,乃順此驗靈佳話決定將廟寺改為甘泉寺,那神奇泉水遂起名甘泉井。甘泉寺爾後又修建多次,最近一次是民國七十八年到八十六年(1989-1997),長達八年,完工後現在寺廟成五山三山、三層三進宮殿式建築,雄偉闊氣,莊嚴肅穆,一樓主殿供奉石觀音佛祖,左堂註生娘娘,右堂福德正神,二樓三樓還有天上聖母、玄天上帝、關聖帝、金母娘娘等等十幾座神。各神像雕工細緻、法相莊嚴,皆有直逼人心之勢,信眾望之無不立即神通心靈、端然起敬,至於井邊周圍公所幾年來陸續修築,現已成一幽靜公園,建有中國古典涼亭與一些遊樂及健身設施,鄉民也常常在這邊散步、運動或聊天,尤又以年長者居多。

  



歷史悠久的藥房
       甘泉寺正位於市街中心的一明顯斜坡上,兩邊馬路一上一下,倒很自然地成為一個分隔島。兩邊馬路斜坡上,剛好有兩間中藥房,一曰仁德一曰廣生,歷史可謂悠久,都快傳四代了。也許大家都沒想到中藥房的成立是和信眾其實是息息相關的。四、五十年代就以觀音來說,醫衛條件極為簡陋,生病時最常見的就是求神問卜尋找偏方,或到廟裏求神水求仙丹香灰,較慎重的或患病較重的就求藥籤。那時籤筒裏的籤支以竹片削成,每支籤內都刻著天干地支組合成的編號,例如甲子乙丑,共六十支。病患或家屬焚香下跪向神明說當事人的病情,且特要記住姓名生辰住址都要講清楚,然後到籤筒前把籤支攪撥打散從中抽取一隻,再拿到神前擲筊杯,請示是否無誤,連續三聖筊才算神准完事,拿著藥籤到中藥房抓藥即可。雖然他們家的孩子各有一位和我同學,我們家生病的大概以去仁德藥房抓藥的多,因為是我們本家姓徐人開的。



鄉下只剩一輩子辛苦的老人
         除了兩邊下坡道路上的中藥房外,在廣生這邊街道的斜對面,就是觀音地區唯一的診所──仁愛醫院。醫師姓姜,還是留日的,記得從我們的出生到年老者的別世,好像都有留下他的身影。個子不高但身體壯實,戴副眼鏡,頭髮由邊梳得分明雪亮,大概是小時後唯一看過的紳仕。因為鄉下交通不便,他常常就提著表面已脫色斑駁、大大的一個外診黑色皮包,騎著機車滿鄉跑,不管寒冬深夜或大雨,都把鄉民當作家人,真正發揮人飢己飢、人病己病,視病如親的仁愛精神,因此獲得鄉民的由衷敬愛。而那時鄉民還甚窮困,看診一時也無法付現金,很多都是先賒帳的。例如我家,平時看病是沒能付錢的,還醫師錢大概一年兩次,賣豬及春節年三十晚上。祖父拿這錢到診所,醫生大概看了帳筆一勾就算了事,明確迅速,接著祖父不停的感謝,和眾多一樣來還錢的人踏著輕快腳步離去。



        沿著醫院南走一百公尺左右,有座歷史還算悠久的天主堂,神父是菲律賓來台傳教的一位山東籍華僑,英俊挺拔精神奕奕,他會講國語,待人親切熱情,除了傳教外和居民打成一片,早已成了社區的一份子。神父還在大學教英文,課餘時間也喜歡教我們中小學生英文,廣受我們敬愛。我小時候也是在他那受教不少,年長後也就和他成為忘年之交,而從他那學到一些人生道理,也永遠不比學問獲得的少,成為名副其實的一位精神導師,對於我心靈的耕耘與啟發有莫大的協助,是心中一直不敢忘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