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月6日

轅軒隨筆 大坡腳阿福〈二〉

    轅軒隨筆20130105 



福(二)

3.   



觀音佛像由此井浮出
    傳說是這樣子的:清朝咸豐十年(1860)四月二十二日,時為竹北二堡石牌嶺庄有一農家傭工黃等城路過一小溪,忽見溪中漂浮一酷似觀世音佛像之天然石塊,下水拾取置於路旁供奉,前來祭拜者皆以為有靈驗,庄人及附近外村慕名之善男信女愈眾,「石觀音」之名不脛而走,後竟成一庄名並為一般人記用,至1884年遂成一固定地名,1920石觀音庄隨台灣改制復改名觀音庄,「觀音」地名也就託觀世音菩薩之福佑沿用至今。這大概也是全台灣唯一能以佛祖之名命名的鄉鎮,以至於想到故鄉或許再怎麼蕭條沒落,以及因它的衰敗衍生在我內心深處的傷感,在無可逃避的概括承受之下,會想到這可是神所特別眷顧之地啊!像耶穌之於耶路撒冷,像阿拉於麥加。因此我所有的人生哲學、世界觀也是從這小小的、卻又深層的幽微角度出發,於是觀世音誕辰「觀音生」這一天,彷彿是我人生經驗中複雜的成長標記,它也慢慢融入我的生命,正如觀音這沿海小鎮我成長的故鄉已經變成我、或者成為我的一部分。而大部分時間裡,例如出生、童年、青少年、讀完初中離開家鄉這段慘綠光陰,即使故鄉觀音它從來沒有帶給我喜悅,而長大後以迄於今,似乎它也從沒帶給我光榮;然而在另一個世界裡,觀音這心中的神祉,已儼然成為我唯一僅存的寄託與榮耀。



徐氏堂號
     觀音開墾先民由中國福建廣東登陸後,依著鄉內大堀溪、小飯壢溪、富林溪、觀音溪、新屋溪沿岸墾殖,儘管土地氣候條件甚為惡劣,他們一直尋覓最適合的觀世音菩薩「許諾之地」(Promised Land)例如姓歐(平陽堂)的找到石觀音白沙墩(現在的白玉村),姓廖(武威堂)的找到武威村,姓江(濟陽堂)的在金湖村,其於有如謝姓徐姓……都算有了他們安身立命之處。即使這是沙礫遍布不毛之地,在先民胼手胝足開挖埤塘,結合陡峻短促的溝圳後,亦能順利以種植水稻為生,老天毫不吝嗇賞了大家一口飯吃。就在這一口飯及一口氣下,這些始初為客家人居多的貧瘠之地,逐漸發展演變成一個小聚落,後來這以觀音為中心的聚落也在多年人口繁衍後,拓展為以觀音、新坡、草漯互為犄角的鄉鎮。而隨著族群遷入發展的演變,自然形成觀音以客家人居多,新坡則融合客閩,而最後發展的草漯則以閩南人為多。



 

      我就是出生在以觀音為中心的一個叫「坑尾」小村落,舊名「坡寮」, 意思在一口大埤塘的坡下。縣道觀音往中壢112公路剛好經過,埤塘坡下前後設兩個站,一個叫「上大坡腳」,一個叫「下大坡腳」。從這些地名站名,應該多少可以猜測這大概是很鄉下、很落伍的地方。

 
  

荒廢田園


    儘管觀音這小鎮,其實連小鎮都說不上,有多麼傳奇的歷史沿革,不要說全省,即使桃園原縣居民都感覺陌生。因為它位居台灣西北部偏僻濱海角落,沿著海岸迎著冷冽寒風北走就是大園,桃園國際機場所在地,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你就會到了都會區的中壢,1977年中壢事件發生的地方,向夏天酷熱難耐時會吹來一陣陣可愛涼風的南方走去就是新屋鄉,與新竹縣接界、也是小學遠足常去的永安漁港的地方。春天,因為樹木花草不易生長,所以談不上鳥語花香;綿延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線,夏季海水受日照曬引發的高溫,升起黏黏的水蒸氣瀰漫整個空中,人彷彿就在蒸籠裡頭,熱得你頭昏腦脹;至於秋天,倒是不乏蕭瑟秋風,但卻少了植物,也就不可能有甚麼金風送爽;冬天東北季風的嚴峻,也會帶著濕氣侵蝕到你的骨頭內,冷得你寒徹心扉。觀音、大堀兩條狹窄短促的河川由南往北流入台灣海峽,不但沒帶來甚麼運輸的便利,反而造成開發的不便。每年東北季風吹得各種農作物都擡不起頭來,地理環境加上交通不便,先天弱勢造成經濟文化無法避免的落伍。因此,人也沒幾個能抬頭的。就在幾年前,看到報紙說觀音鄉是全縣唯一沒有自來水管線、唯一沒有旅館的地方,我就愈加確定這地方大概連鳥也不肯拉屎。



祖訓囑勤勞
    生存環境的惡劣陰影下,居民自然外移得很嚴重。以當初念的小學的班數為例,我讀書時每年級六班,全校三十六班,現在只剩二十幾班;而根據戶口資料,民國三十幾年觀音人口即達三萬人,經過六十年也只不過五萬於人。記憶中鄰居親朋在家境漸為富裕後,鮮少沒搬到中壢或其他都市的。那時就能引起大家的羨慕。林老師調到中壢了,大家也為他高興辦了歡送宴,心想不知下一位會是誰拔得頭籌;左鄰邱先生女兒有了好歸宿,全家也託福搬到中壢;右舍陳先生兒子爭氣做鐵工賺錢也搬到中壢了。一戶戶地搬,好像接力賽,那時都能引起大家一陣的羨慕,整個村落不知不覺就這樣沒落了。人走了,錢當然也走了,市容一落千丈,景象一片蕭條。我的半個世紀,加上也勢必如此的下個半世紀,故事將一再重演,這是一部無形的搬遷史,無聲無息。
念茲在茲



  
   觀音在「人財」兩失下,很悲哀地似乎也不可能有幾個抬頭挺胸的教育家、企業家,甚至退而求其次連叫得出名號來的政客也沒有了。也因為這個緣故,凡是掙脫這命定枷鎖、衝破這難關的故鄉人,我都於心中存有特殊的敬意。在這種地不靈人不傑困境下,只有觀音這小鎮的傳說或許正可幫助我脫逃,說不定也讓很多人脫逃,脫逃於俗凡平庸、沒有一點光采的世界裡頭。


     



風力發電發不出彩虹


   這樣出生的環境與背景,沒落的海濱故鄉,我似乎從沒看過天空中出現過彩虹,也記不起來哪一天特別高興過。如此的告白,就可以輕鬆的讓以前的老師,多一點瞭解或體諒,每當碰到作文題目「快樂的童年」時,我腦筋就一片空白,或者參加合唱團唱「農家樂」時,怎樣也沒辦法和上大家的拍子。




4. 記憶裡的觀音人與物



認命守著肉攤
 從家裏到「街」有 兩公里 多,我長期以為街是地名,因為大人每次去觀音就說要「去街」,小時候就把觀音認為是街,長大成人後才知道客音的街是什麼意思,原來到處都有街。上街走到一半先是一個我們客語都稱「叉擺路」的地方,這叉擺路也是好大好大才知道原來就是交叉路嘛,它也是途中唯一能叫出地名的地方,如果是上學就會碰到從隔壁村來的同學。那時覺得這條通往大園的路很奇怪,來的同學有的竟然講和我們不同的方言〈台語〉,行為舉止也看出有些不同,因此一直充滿著好奇,到底他們住在怎麼一個地方。再走 一公里 就到街的入口,也就是說「觀音到了」。




現在孩童問這是什麼
  迎面看到的國小大門,往左是一條通往新屋縣道,校門口斜對面有一家腳踏車店,我只知道姓徐,和他們有甚麼關係就一無所知,可是我們家小孩上學念書要是有甚麼事或寄放託取甚麼東西,好像都在那邊搞定,可能是家裏大人不放心小孩在街上,總望就近有個照料吧。店的老闆我們稱他「阿亮伯」,五、六十歲,客氣和藹,比起家裏的任何一個大人都來得親切。後來他兒子接班了,我們也繼續這般的往來互動,感覺是上學途中一個重要的接濟站,雖然印象裏也沒接受人家甚麼記得的恩惠,可是心裏就一直把這情記住烙住。

     

這又是什麼
 再隔幾間是我同學國東住的。他爸是在鄉公所上班,那時的公務員,社經地位自然高人一等,家裏陳設擺置高級文雅,和一般家庭迥然不同,讓我們不少同學極為羨慕。況且他上下學方便從容,加上衣著乾淨整齊,總是一副討人喜歡、令人敬羨的公子哥兒相。那時一般家庭還買不起電視,而他們家客廳就擺著一台十二吋的黑白電視,我們學生也想不起來是甚麼本領,總會有一堆人蹬著腳根擠兒擠地、手攀著鐵條,從窗戶搶著往內看節目,一直要等他爸看我們快把窗條都快拉垮了,出口罵人,我們才會一哄而散。



 學校門口另一個斜對面是福龍戲院,那時看的人還真不少,不管是放映電影或是演歌仔戲,我們放學後都會擠在戲院收票門口,如果片子剛剛開始,就厚著臉皮要大人幫我們夾帶進去,要是電影快演完了,也要求看門的發慈悲讓我們進去看看戲尾。至於能從頭看到尾的電影,通常是學校配合政府要大家看的愛國歷史片文教片,其他的片子,說實在的我們根本沒這種閒錢買票看的。


沙灘不敵東北季風


住在學校對面那一大長排房子的還有不少學校的老師,擔任教職外他們都還有家裡的工作,有的務農有的經營小生意,因此早上老師在晨間休息二十分鐘下課時,我們學生由一位總導護帶著在操場做操之際,老師們還認真的紛紛趕回家裡做事,像匆匆到田裏巡巡水啦,或幫忙開始一天的生意啦,似乎都忙得司空見慣,生活作息融合在一起,像一個大社區,師生不是在學校就是在家裡。而那時同學感情都很好也單純的很,沒電話沒電視沒電動沒網路,大家一碰頭就打轉在這社區理相同的話題,炒而炒的一點都不覺累,無形中還凝結了彼此的感情。



建石門水庫搬來的移民
   

    說到觀音這「街」,其實它有幾個組成部分,最主要的當然要屬官方的鄉公所及學校,民間社會的那就非甘泉寺莫屬了。學校是我熟悉的,不但是我啟蒙之所,還是我後來師範畢業回到母校任教,和我的老師及我老師的老師成了同事,譜了「三代同堂」美妙佳話之地。至於鄉公所,只知那是政府的東西,似乎與我們小孩扯不上關係,而供奉觀音佛祖的甘泉寺就扮演著全然不同的角色了,因為它是全鄉的信仰中心,所以感覺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似乎都與我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。它彷彿是一個無以倫比的地標,遠比鐵塔於巴黎、自由女神於紐約還來得重要,因為從觀音的歷史、地理發展與及社會生活,尤其在鄉民信仰上,它是我們心靈與精神的燈塔,有無可替代的地位。記憶裡它好像天天跟我們生活在一起,春夏秋冬慶典節氣,男女老小生老病死,家事農事學業功名,沒有一件不想去跟觀世音菩薩通報的,求祂的福佑庇蔭。



甘泉寺背面大浮雕
       甘泉寺最早名福龍山寺,原本簡陋又因年久失修,至光緒十二年(1886)地方賢達劉文進等再發起募捐重建,因應當初石像浮出處已成一道清泉,味甘美還相傳可治病,乃順此驗靈佳話決定將廟寺改為甘泉寺,那神奇泉水遂起名甘泉井。甘泉寺爾後又修建多次,最近一次是民國七十八年到八十六年(1989-1997),長達八年,完工後現在寺廟成五山三山、三層三進宮殿式建築,雄偉闊氣,莊嚴肅穆,一樓主殿供奉石觀音佛祖,左堂註生娘娘,右堂福德正神,二樓三樓還有天上聖母、玄天上帝、關聖帝、金母娘娘等等十幾座神。各神像雕工細緻、法相莊嚴,皆有直逼人心之勢,信眾望之無不立即神通心靈、端然起敬,至於井邊周圍公所幾年來陸續修築,現已成一幽靜公園,建有中國古典涼亭與一些遊樂及健身設施,鄉民也常常在這邊散步、運動或聊天,尤又以年長者居多。

  



歷史悠久的藥房
       甘泉寺正位於市街中心的一明顯斜坡上,兩邊馬路一上一下,倒很自然地成為一個分隔島。兩邊馬路斜坡上,剛好有兩間中藥房,一曰仁德一曰廣生,歷史可謂悠久,都快傳四代了。也許大家都沒想到中藥房的成立是和信眾其實是息息相關的。四、五十年代就以觀音來說,醫衛條件極為簡陋,生病時最常見的就是求神問卜尋找偏方,或到廟裏求神水求仙丹香灰,較慎重的或患病較重的就求藥籤。那時籤筒裏的籤支以竹片削成,每支籤內都刻著天干地支組合成的編號,例如甲子乙丑,共六十支。病患或家屬焚香下跪向神明說當事人的病情,且特要記住姓名生辰住址都要講清楚,然後到籤筒前把籤支攪撥打散從中抽取一隻,再拿到神前擲筊杯,請示是否無誤,連續三聖筊才算神准完事,拿著藥籤到中藥房抓藥即可。雖然他們家的孩子各有一位和我同學,我們家生病的大概以去仁德藥房抓藥的多,因為是我們本家姓徐人開的。



鄉下只剩一輩子辛苦的老人
         除了兩邊下坡道路上的中藥房外,在廣生這邊街道的斜對面,就是觀音地區唯一的診所──仁愛醫院。醫師姓姜,還是留日的,記得從我們的出生到年老者的別世,好像都有留下他的身影。個子不高但身體壯實,戴副眼鏡,頭髮由邊梳得分明雪亮,大概是小時後唯一看過的紳仕。因為鄉下交通不便,他常常就提著表面已脫色斑駁、大大的一個外診黑色皮包,騎著機車滿鄉跑,不管寒冬深夜或大雨,都把鄉民當作家人,真正發揮人飢己飢、人病己病,視病如親的仁愛精神,因此獲得鄉民的由衷敬愛。而那時鄉民還甚窮困,看診一時也無法付現金,很多都是先賒帳的。例如我家,平時看病是沒能付錢的,還醫師錢大概一年兩次,賣豬及春節年三十晚上。祖父拿這錢到診所,醫生大概看了帳筆一勾就算了事,明確迅速,接著祖父不停的感謝,和眾多一樣來還錢的人踏著輕快腳步離去。



        沿著醫院南走一百公尺左右,有座歷史還算悠久的天主堂,神父是菲律賓來台傳教的一位山東籍華僑,英俊挺拔精神奕奕,他會講國語,待人親切熱情,除了傳教外和居民打成一片,早已成了社區的一份子。神父還在大學教英文,課餘時間也喜歡教我們中小學生英文,廣受我們敬愛。我小時候也是在他那受教不少,年長後也就和他成為忘年之交,而從他那學到一些人生道理,也永遠不比學問獲得的少,成為名副其實的一位精神導師,對於我心靈的耕耘與啟發有莫大的協助,是心中一直不敢忘懷的。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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