轅軒隨筆20121225
大 坡 腳 阿 福(一)
1. 豬槽 哇─哇─哇
我媽生我時正挑著大肥水要去田裡澆番薯。那天早上,她跟家裡大人共同的工作是把家裡那個二 十坪 大的茅坑內大肥水,用特製的木造長柄勺子搯滿尿桶,挑到屋後約兩百公尺遠的田。從一早五、六點上工到九點多,可以計算其實那時她已經來回挑了不少趟。單薄瘦弱的身體,挺著大大肚子,肩膀還要頂起扁擔兩端沉甸甸的尿桶,大約能想像她在田埂搖搖擺擺行走的辛苦模樣。我,大概就是在媽媽暗中使力保持平衡下,破了羊水提早給生下來。媽後來說那時她緊張得要死,沒生過孩子,褲檔一陣濕,扁擔一丟只一股腦慌張地往家裡拼命跑。沒有產科醫生、護士、產房、消毒過的醫療器材,在祖母的協助下用全家大大小小用來剪手、腳趾甲的剪刀斷了臍帶,便完成「簡便的」分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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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0年代鄉下茅坑 |
五十年代初期鄉下婦女不知道預產期,反正瓜熟就自然蒂落,可憐的我卻「七分熟」就出來了。在先天營養不良、不足月雙重打擊下,我生下來就只皮包著骨那如小猴子般點丁大小,註定得先為個人生死存亡搏鬥;反正媽也擠不出一滴奶水,我於是喝了兩天黑糖水後,在似乎沒有甚麼生機下,畚箕盛著就被丟在一間茅草屋裡的豬欄邊,旁邊就是用兩片木板並排鋪架成的小茅坑。因此家裡從曾祖父、祖父母、爸媽、伯叔、伯母、嬸嬸、姑姑、堂兄姐一、二十人,每天在如廁的時候大概都會在昏暗的光線下回回頭,以便探知我的死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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陪伴成長的大池塘 |
這種局勢想必極為險惡,我就每天用「沒吃奶的力」哇─哇─哇─不停哭叫。我的伯母有天早上如廁完畢走出茅坑,不忍聽到這聲嘶力竭的拼命叫聲,走了回去認真打量我一下,心腸一軟覺得不妨抱回吃吃她的奶,說不定還有活的希望。我福大命大竟然真的爭氣活了起來,不過也經過八個月的「試養」才算是「正式」的嬰兒了。長輩爸媽認為這小孩還有點福氣,就起了個偏名「阿福」。但是後來我們家種了一種叫芥菜的,冬天收成後稍加日曬,置於一木桶內灑上粗鹽,然後家中婦孺利用雨天不能出外工作,打著赤腳一層一層的踩踏,便成了煮三層豬肉湯的福菜或酸菜。因此我後來也曾懷疑,「阿福」這名字,可能也是因為我出生時的「保溫箱」正是靠近那踏福菜的地方。這是後來我知道西方不少人因為出生在教堂小山邊便姓Churchill〈邱吉爾〉,住河邊便姓River的一種聯想,因為我壓根兒而也不信我以那種狼狽姿態問世會得到祝「福」的。有時當然我也會克制不住順著豬槽去比較,人家耶穌誕生在馬槽可乾淨多了,不僅天空有星星閃亮掠過,他媽媽還是處女生了他呢。這樣一想,我就無端一陣羨慕又忌妒從心頭湧起,難免自討苦吃的陷落於自慚形穢的困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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鄉民信仰中心 |
關於我的生日說來也話長,大家可能不信大概我都快五十歲了才過對生日。出生時值艾森豪剛就任美國總統、韓戰剛打完、西螺大橋通車、開始「耕者有其田」的那年。至今尚保存的生辰八字大紅的一張紙,紀載的是農曆五月節過後,媽還記得大約是早上太陽升起後不久。我小時候就一直過這生日的。雖然頂多會吃到兩個白煮鴨蛋,但總是能幫助自己記得今天是生日。但是後來我「試養成功」,祖父大概那天有事要去街上「割」(客語,買)豬肉,就順便幫我在戶政所報了出生。這天已是隔年國曆三月二十八日了,因此我「官方生日」就是這天,也就是身分證上的生日。而在我快年近半百的時候,朋友無意中用萬年曆算出我出生時的國曆日,突然從那時起我的生日又變成每年的六月二十九日了。這還真諷刺,簡單一個生日,我過得如此糊塗:小學畢業以前過農曆生日,吃蛋;中學之後到工作都快要退休了,過國曆三月二十八官方的,吃蛋糕;五十歲以後就選擇過國曆六月二十九,收禮物現金。回想起來,生日又以過官方記載的最風光。那個年代還放青年節〈三月二十九〉,過來又是春假,再連上清明節,常一放就是一禮拜,簡直「舉國歡騰普天同慶」。但這個生日過得也莫名其妙,甚至有點荒唐與荒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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洗衣洗菜 |
民國四十幾年荒唐荒謬的事原來稀鬆平常。村子裡後來我還發現不少同學生日同一天。原來大人後來「招供」說,那時如果有人生孩子,試養成功後就向「保正」〈村長〉通報一聲,麻煩識字的他到街上戶政所報出生。問題是他並沒有天天上街,於是等到有一定數目的「新生兒」後,他才替大家跑一趟。這樣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就多了。而如果由自己家大人去報的也有另一種麻煩,因為不識字,官府一問,本來已想好的名字一慌張給忘得一乾二淨,情急之下只記得這娃兒好像春節蒸年糕時出生的,就隨性取個「甜妹」好了(客家人稱年糕叫甜粄),其他有如「炊妹」、「煙妹」,看來都是讓人啼笑皆非的姊妹作了。更慘的是愈是上一代的愈為離譜。例如我祖父叫「徐亂」,讓我每每提到或寫到他的姓名都坐立難安,一直讀到《楚辭離騷》裡的總結出現「亂曰」, 總算沾染一些文化味道後,心中才稍感安慰;又如我宗族有名叫「乞食」者,這些都使我內心多少漏點氣,抬不起頭來,總說一種自卑或者虛榮永遠在你內心裡攅動;萬一又想到同學姓名叫「高明」的,他大哥「高超」、妹妹「高雅」,就更叫人氣結與忌妒了。一直到後來,我們國家有位「水扁」的當選總統,我這些莫名其妙的複雜心理才煙消霧散。至於我自己的名字叫「徐源暄」,「暄」是我們徐家來台第二十一世固定的輩份字,「源」也是動不得的,它依宗族同世堂兄弟出生先後,再以「財源廣進」排序。恰巧我的名字三個字都有這韻母ㄩ,念起來總要費力圓唇,以至後來我當了老師就發明一種體罰式,即是令沒禮貌的學生把我的名字念十遍,由學生口中傳出這有了奇效:念完後雙頰保證痠軟無力。
2. 大家族
我們家是雙姓,許和徐,因為祖父姓徐入贅許家。小時候就是好奇為甚麼別人家家裡都同一個姓,我們家卻有不同的姓,原來這就叫「抽豬母稅」:入贅的男方要同意將來生的孩子依照約定幾個從母姓。祖父剛好有八個子女,而且還四男四女,因此許徐各分一半,誰也不欠誰。大伯是長子姓許,我爸排行老二姓徐,三叔姓許小叔姓徐,姑母四位也是對半開的。我後來發現這種做法除了表面上解決中國文化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」的傳統外,似乎找不到其他一點意義,反而分化家族的團結。在往後很長的日子裡頭,因為個人拜個人的祖先,伯父和三叔自然成了「一國」,我們與小叔又成了一國,整個家族感情不能說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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晴耕雨讀傳統 |
我畢竟算慶幸的。記憶中曾祖父沒掌權多久就過世了,在祖父掌了家中大權後,由於「我們」同姓而我又是長子,我終究多少佔了些便宜,但「他們」還是有祖母護著的,尤其我堂哥是真正這家族的長孫;然而可貴的是祖母也沒少愛我們一點點。只可惜祖父母在家中一切穩定後,除了財政大權外,逐漸放手家務只顧享清福,提早給了伯父「管家」大權。記憶中伯父接班後「治軍」極為嚴明,從那時開始我們小孩的日子開始有點不好過,連我爸媽及叔叔那些大人看來也頗有壓力了。就以我來說,伯父過世後掛在堂哥家中的遺像,幾年來只要不小心一個照面,都不免抖擻一陣精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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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統三合院 |
大家庭的生活,現在想起來好像共產社會,大人小孩凡是能做事的都得天天早晚做個不停。收入支出除了掌權的知道外,其他的無從過問,也無權過問,這也很像中央極權。記得小時候都是祖父發號司令,個人基本上沒法獲取其他資源,因為個體被漠視,家裡的人好像都是一個命令一個動作,大概我們孩子的獨立自信與思想創意,都是在那時被殺得精光。後來嚴厲的大伯父「繼位」更是每況愈下,孩子、甚至包括家中女眷動輒挨罵挨打,印象最深的事是每逢春節前大概臘月二七、二八,小孩還要莫名其妙得到一頓「年打」,謂過年期間習俗上不打孩子,所以年前「預為教訓」。還有平時如果犯了家規很難倖免皮肉之痛,常見的例如吵架、晚歸、偷懶,嚴重的例如玩水、偷竊,幾乎都難逃「法網」,因此我們兄弟姊妹還有堂兄弟姊妹中,現在沒有一個不是循規蹈矩的。現在大家不經意談到在高速公路開車,我們兄弟姊妹、堂兄弟姊妹,總共二十幾人,竟然沒有一個時速超過一百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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雞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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養豬副業 |
我們家開伙時,除了祖母,婦女是不能上桌的,她們夾好菜要不坐在門檻上,就是蹲在「廳下」(正廳,也是吃飯的地方)角落吃飯,或者還在「灶下」(廚房)煮菜。我大概很小就已經是有工作能力的「童工」,所以印象中都是上桌的。然而即使上桌也看不見幾盤可口好吃的菜,例如兩大碗公灑點鹽的白煮時蔬,醃製的瓜或豆腐乳,有時會有鹹魚片、菜脯蛋(要看那天早上雞埘找得到蛋否)。吃的不好不是廚師的問題,因為買菜的是家裡管錢的人,所謂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」。我們家米是不愁的,菜也不愁的,只是沒錢買魚肉與捨不得用油。那時大伯母與媽媽輪流下廚,一人一禮拜,沒煮的就輪種菜。記得後來演變種菜成為好差事,因為可以一早挑到街上賣,大概所得歸公後總有「漏網之魚」,反正也無從稽查。全家吃最好的只有每月農曆初二與十 六兩 天,這是託拜義民爺的福,一定可以吃到豬肉,加上一盤炒豆腐或豆干(也是拜拜用的「三牲」之一〈三牲:肉、蛋、豆腐〉,那肉能分配到的也都只是肥滋滋的兩三塊。要是哪天你目測失了準頭或起了貪念多夾了一塊,馬上就有幾雙銳利的白眼向你狠狠瞄過來。而稍為瘦點的就是擺在祖父母前的私房菜,如果你最近幾天表現很不錯討到祖父母的歡心,就有機會得到賞賜 ── 一塊難得的瘦肉,這已夠小孩高興一陣子。
回想起來,我必須誠實說,那時我喜愛神桌上的義民爺神像更甚於祖父母。我們吃飯是在廳下一張四四方方有點陳舊的餐桌,其實它拜拜也用,客人來也用,小孩讀書也用,好像殺豬時擺放豬肉時也用,反正是我們家中唯一的一張桌子。吃飯夾菜時也有很多撇步,例如好吃的菜端上來時,你得先在第一碗時就要搶得先機存了起來、還得在大人起身盛飯時趕緊下手。而更讓我難忘的是盛飯時的情形,因為食之者眾,盛飯是要排隊的,一個木製大飯桶,裡面番薯遠遠超過米飯,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拼命在裡頭挑翻,這時你就必須練就一番功夫,例如你飯匙不可握太緊、翻動時左右上下要來回輕輕抖動,這樣便能「去蕪存菁」,而且保證不擠壓碎到其它番薯,更不會因為耗時太久而遭到排在後面的人白眼。尤其幾次一轉身與我那大伯父那雙警探般的雙眼碰個正著,記得連魂都嚇飛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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牛欄 |
有很長的一段時間,我曾經反覆思索:初中畢業前怎麼好像都沒有跟爸媽生活過?我懂事後白天除了上學就是到田裡做事,晚上要不七、八個同年紀的堂兄弟擠在大通舖上,要不就與祖父睡在牛欄裡的木床,和父母親根本沒有機會互動。母親因從小就是童養媳,在這麼一個大家族裡可能地位卑微的還不如我,我就記得媽曾經告訴我她從襁褓被我祖父母領養,就預備許配給他的次子就是我爸,這還真的是青梅竹馬呢!可是我從來沒聽過他們講過一次相關羅曼蒂克的故事,倒是聽過一堆如何伺奉公婆、如何旋轉於忙碌的田事家務裡。而父親外向愛交朋友,印象最深是每每大伯父會差遣我到處找我爸回來做事,這任務是我那時大大的苦差事。因為我回來後很擔心爸爸有沒有在田裡出現,萬一真的一整天沒見他的蹤影,我就會被認為沒有達成任務,稍被質疑甚至挨罵我的眼淚就奪眶而出,而這樣的事卻反覆上演。有人對我爸有一些負面評論,可是印象中我從來沒有什麼感覺,倒是爸爸受到伯父強勢當家影響,在家中毫無地位,以致無從發展抱負,我竟然為他過人的才幹感到婉惜。至於我媽一直就扮演沒有聲音的人,甚至一年當中她沒看到她先生的日子,比看見的時候多。後來我們這大家庭分家後爸爸對母親照顧有加,「加」到百依百順的地步,我就不自覺地替我媽高興個半天。
能對自己從小往事,如數家珍般的清楚,真是不簡單,我每次聽我媽敘述逃難離大陸的那一段,都來不及記下來,真是慚愧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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