轅 軒 隨 筆20120226
228,想到老兵
228和平紀念日又將來臨,每年此時社會總有一些屬於政治的紛擾,令人心煩外還多少有點感傷。對此,我想說一個故事,看看對這樣的一個涉及棘手的族群紛爭的歷史悲劇,可否減輕台灣政治藍綠惡鬥裡所燃燒的仇恨。
前幾年作田野調查,認識了這麼一個台籍老兵。他叫李阿坤(化名。<轅軒隨筆>裡任何名字不會真,但事情不會假),身世非常曲折。民國34年他17歲時,被抓去大陸剿共三年,不幸在一場戰鬥裡被共軍俘虜,旋又在共黨部隊服役三年才退伍,後於大陸結婚生子。民78年兩岸開放他返回台灣,未料家人以為他早已戰死,家中田產屋舍已被兄弟分光,他竟落得一無所有,處境悲涼。隔了幾年,李阿坤還是把大陸三代16人一起接來,想重溫天倫之樂。結果子女不材,把他唯有的慰問金80萬元全都花光,落得只能靠每月13000元退休俸生活。就在認識他那年的過年前,他說花了15000元換了一副假牙,連拜祖宗的牲儀錢都湊不起來。因此年也沒得過,一個人孤孤單單窩在一間由三合板釘成的簡便木造屋子裡。
回想第一次見到他時,我因避雨躲在廟邊一根柱子後面,他來時匆匆沒看到我,就急急點著香在供桌前虔誠地彎腰膜拜。我看他心事重重,愁眉不展,眼睛閉著,嘴裡念念有詞。
「我已79歲了,如果老伴能回來,就是聖笅……」
他放下身段,用幾乎有點哀求的聲音請神幫忙。
我無意間在後面聽到他心裏所有有求於這土地公的事,用腳跺了跺地上向他示意。
兩片木板地上跳了跳,沒有聖笅。他急著又把它們撿起,緊緊握在手裡,嘴裡繼續喃喃念個不停,再恭敬地向土地公拜了拜,順手一擲。這回他如願以償,神給了一個聖笅,他臉上高興地露出難得的笑容,兩個眼睛一時撐大了起來。
「老伯伯,擲笅求平安嗎?」我故意問。
「是是是」,他不好意思隨即答了我的話。
他的自尊保得驚險、尷尬。我在想,只要神的應許靈驗,他離家出走的老婆能回來團圓,他還會在乎早已蕩然無存的自尊嗎?我在想,一位八旬老人,當他把生命的精華獻給國家(多少人因他的犧牲而榮華富貴啊!)後,竟然還得孤苦伶仃、單槍匹馬地再打一場屬於自己生命最後的一戰?
不知國共為何物下被推入內戰的數萬青年,驟然跨海化作砲灰,倖存者再披紅軍戎衣,縱使《集結號》、《王鼎鈞自傳四部曲》、《傷痕血淚》、《回首我們的時代》一次一次述說驚天地泣鬼神的生命謳歌,再也挽不回他們的青春。國共兩黨當年不共戴天,血債血還,現今觥籌交錯,席不暇暖。尉天驄在《回首我們的時代》寫何欣,溫和的何欣竟也有「中國近數十年的政治又經常是經由屠刀和謊言來操控的」的憤怒。出身台南的詩人葉笛,詩裡頭寫著終日酗酒的老兵瞪著眼說,「喂,死到底像個甚麼?管他媽的,還不是像射一泡精液昏昏睡去。」、「喝酒,吃花生米,咀嚼著自己的死亡。」真是所謂「悲從中來,泫然欲涕」。而痛恨戰爭的如他,如你如我,多少人又能真正體悟托爾斯泰說的:戰爭乃人類生活的基本法則?或者瞭解有如「人類唯一能得到的教訓是: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得到教訓。」裡文字的吊詭?
齊邦媛曾說,「台灣雖然有令人尊重的經濟政治成就,在台灣海峽微妙飄搖的情勢中,這兩千多萬人用怎樣的心靈感應,去經驗人人有份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樂呢,只有文學可以解答。」新科作家立委張曉風作品 <一千二百三十點>,曾描寫一群胳臂或胸膛有「殺朱拔毛」、「反共抗俄」刺青的老兵,是如何面對兩岸開放後的歸鄉困窘,甚至提到退輔會編了預算幫老兵出錢除青,好讓他們安心返家探親。儘管物換星移人事全非,少小的頭白了,無改的鄉音又怎樣從容於「客從何處來」?作家王德威說,「老兵所曾捍衛的島嶼,必須以拆散千萬人家為代價。站在一個時代的盡頭往回看,一切豈竟恍如隔世。」寫得沉重,寫得激切,道盡個人在大時代裡的悲劇本質。
是的,蒼狗白雲,滄海桑田。鳳飛飛驟逝後,海外友人突來一函謂好人短命,特地加了附筆說蔣宋美齡夫人除外,我一時也沒去揣測有無他意,反正塵已歸塵土已歸土,《聖經》講的,「不要把心中的懷恨隨那太陽下山」,要“ Forgive and forget. ”,甚至“ Love the sinner, hate the sin.”。中時老闆旺旺集團蔡董事長日前對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發言,招來議論甚或不滿,事後講了多少次愛台灣愛和平,又勞煩自家報社當家主筆為文緩頰,似也於事無補。而郝大將軍228前夕發表對該事件死傷人數的看法,也正如兩位內心善良的男女主角,在莎士比亞喜劇<無事自擾>裡的口舌之爭,各逞機鋒,只吹縐一池春水。
前幾年報載有位老兵許昭榮自焚,訴求陳水扁政府,為滯留大陸台籍老兵恢復名譽並設碑及公園,以紀念他們曾為國家拋過頭顱灑過熱血,並能和對大陸跟隨國民黨來台的老兵一樣待遇,表達最高的敬意。國民黨2006-7年由國史館出版《傷痕血淚》,受訪者有原台籍老兵述說他們滄桑歷史。他們一生經歷過台灣光復後被國軍徵調,被俘後成為共軍,在回頭來打國軍,然後又參加韓戰,投降後成了反共義士,823再赴金門打老共,甚至有的老兵還因身分特殊,長期被造冊成為列管份子。這樣的故事想必很多,裡頭或沒有國恨家仇的斑斑血淚,卻都少不了兒女情長的刻骨銘心,是一輩子的傷痛;因此沒有一個老兵怕死,所有的老兵怕的只是凋零,那凋零帶來肉體衰敗的痛楚折磨,與心靈枯竭後的絕望。
我認為,停止現今執政國民黨與在野民進黨之間的仇恨,第一條是政客閉上嘴,第二條也是政客閉上嘴。每次都虎視眈眈想在這一天撈點油水的不恥政壇豎仔,都應沐衣廟寺吃素念經,禱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。另一方面,也該是讓這些豈只用「情何以堪」可以形容的所有老兵,不管芋頭番薯,刻上他們美麗豐碑的時候了,因為遲來的正義,不是正義,是不仁不義,是台語講的「真心換絕情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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